她一面清洗杯盘,一面揣测:照乡下人的说法,这对男女大概是饿鬼投胎的,昼伏夜出。来的客人没一个品貌端正,好似青面獠牙。她不知道这些人干什么活。以数十年早睡早起的农家时刻表来看,她想象不出哪一行光靠白天睡觉夜间取乐就可以挣银子的。
人家命好,她这么下结论。
命歹的侍候命好的,她推敲这道理,免不了有一口不敢吐息的怨气。和室的橡木地板上烟灰散漫,茶渍到处可见,她拧布,跪着擦拭。忽然伸出指头在板面上写数字,算了三次才把身边的款项加出来,不少呢,她欢喜起来,忘记迟困的疲倦,今天可以上邮局汇回家。她想象儿女们现在正睡在家里的**,那也是木钉的,像这橡木一般硬吧!天亮了,他们会穿上制服,背书包上学。书包里有个便当,热呼呼的饭菜,她的婆婆一大早做的。她想,自己也是个好命的人,像发了慈悲,把四扇障子门的方格也拈指擦拭了。
茶几上杯壶已冷,闻香的、品茗的杯交错放置。女主人喜欢繁文缛节,一壁的各式壶组,摆饰的意义多过实用。她教她养壶,平日泡各色茶叶养各款的壶,乌龙茶养乌龙壶、龙井茶养龙井壶……她绞尽心力才弄清楚怎么喂壶,不比喂鸡喂鸭喂猪简单。她每次进这间和室,总会心惊胆战,深怕打破赔不起,怎赔得起?那些个壶加加减减值过她家三分田!
今天得记得拭壶,轻轻地擦亮,像擦婴儿的脸。她眼前浮现丈夫那张蜡黄的脸,上回寄的秘方不知道有没有效?如果那层蜡能换到壶身来,就太好命了。
她把泡软的茶叶拧干,用托盘盛起来,希望天亮后出太阳,让她把个把月存下来的废茶叶都晒干,将来做几个茶枕,婆婆喜欢睡茶枕。
她算了算,又欢喜起来,够做五个茶枕,包括自己的在内呢!
女侍
她说,年少爱穿白衣,怕掉黑发丝;现今偏爱黑色,怕掉白发丝。
哪,第一泡切记迅速倒掉,清灰尘的。第二泡不妨浸久些,才甘。你爱甘醇还是清香?她说。
流水潺潺。茶馆主人心思巧妙,室内竣池,池上搭座小木楼,檐边垂下长春藤,像不能卷的帘子。顶壁悬挂棉纸宫灯,一团明月在池面上飘忽。
作家是什么?她问。
作家是……嗯,作家是个清道夫,专挖人生的耳垢!我说。
你写快乐的故事还是悲伤的故事?
啊!恕我心眼拙,只看到悲伤的故事。
更悲伤了?她说。
不,写透悲伤的,才快乐些,这是我的福气。
人,很少看到自己的福气吧!她说。
她素净的圆脸在凝思中焕发光华,黑色毛衣裹住丰腴的女身。是有些白发了,芒絮似的。她搂住双膝,轻轻地晃动,和着流水的韵律。生命的繁花应声而落,还给水流。她是个女侍。
我的福气是看腻了荣华富贵,所以,来这儿,学泡茶。泡得不够好。她说。
看得出,那双手经年累月闲置着,仍像水果鲜嫩。是个少奶奶的命,精粮细脍,原是她的禄分。后来呢?良田千亩上看见路有饿殍?还是家道萎落,发现朱门青苔?
都不是。她说。
那么,是厌弃在绫罗绸缎里当一只金蝉。多可惜啊!人会这么惋叹,一个不知好歹的少奶奶,甘心提壶煮水,对客人说:泡得不够好,请慢饮。
初识她,在医院,她正在喂朋友稀粥。见了我,对垂老的病人说:我赢了,今天有人来看你!以情人娇滴滴的口吻。她是个朴素的看护妇。
按着住址上她那儿取朋友的遗物。庭院深阔,枝头上众鸟争鸣,以为又当起豪门女仆。突然衣冠楚楚的小少爷搂着她,叫妈妈。她悄悄地说:下回到茶馆找我,去应征了。
我在悲伤里抽丝剥茧,纺织快乐;她将快乐的锦衣剪裁,分给悲伤的人。荣华或清苦,都像第一遍茶,切记倒掉。而浓茶转淡,饮到路断梦断,自然回甘。
神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