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你去找找,柜子上层有罐龙井,上好的,咱们多谈谈!”
老了的国王年轻起来。茶搔子掏出壶内的旧茶,泡软了的叶像殉战的兵卒,不能遏止年老的国王下令做最后一次出征。
“真香!”
陪座的人在他眼里,大概像绽放的红茶花吧,如今又都绕膝于他的龙阶之下,梦国之上。
我不动声色离座,幻想如果我是时间之神,会以什么样的表情窥视手下败将高坐在营帐里口述当年之勇?我会冷笑他的懦弱吗?我会怜悯他那再也不能抡动权杖的筋骨?多半,我会仁慈地暗示那位离座的女子:“记得今晚你所看到的一切。如果你不愿意在年老时揽镜照出自己除了一身臃肿的肉体外,几无所剩。那么,你应该用傲骨去架构你的梦国城堡,并且用绝对的尊严去烙印砖瓦。当时间之神前来篡位,你应该亲手毁灭你的皇朝,让时间之神虽然胜利而一无所获。当你蛰居于尘世的草房里,你应能听见夜半的高空中,他无处可歇的马蹄声!”
我会在蛰居的草房里再次贪图过去的琉璃宫吗?会用什么样的词汇描述梦国里的笙歌,当年少的造梦者举着银灯向我要求历史?
不!华丽的语言应该禁止,就连皇朝的版图也不该在记忆里重建。若我在草舍里再次恢复梦国宫城,岂不是帮助时间之神登基,中了他嘲讽生灵的诡计。
我将谢绝所有的造访,若有不死心的少年在屋前考据,让他去考据桂花吧,那是我茹素的语言。
寻找薄荷的小孩
我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至少,我确定在茫茫沧海之中,我和当初的那一群小孩,都像被撒入海中的一把粗糠,随着潮汐而漂浮。如今,我停泊在狭小的港湾,而她,是否仍在海上风暴里沉浮,抑或早被鱼群吞食?我真的不知道,也无从知道了。
她是我的启蒙师,其实只比我大一岁,留着西瓜皮头发,同样又干又瘦又小。但她对于树木花草的常识却比我丰富,在平原的农村里,第一个教我辨识海边林投果与凤梨之差别的就是她,至于防风的木麻黄与高山松针也是她告诉我的。可笑的是,我用她教我的常识在野外辨认植物的比赛得了奖状,而她却遥遥挂尾,因为许多生字不会写,在“木麻黄”那题格里,她说她只会写一个“木”字。
她与我坐在一起,小学老师为了提高学习成绩,刻意把功课好与功课差的编在一块儿。一起写字,一起打扫户外,一起种菜,一起上厕所。但她的成绩并没有进步,每天早上我盯她:“生字写了没?”她溜着大眼睛盯着百褶裙,随即又高兴地问我:“你今天便当带什么菜?”就这样养成每天早上交换看便当菜的习惯,而且非常神秘,掀一道小缝快速瞄一下,马上盖紧交回对方,这些动作都在桌底下进行,好像两个匪谍交换情报。其实都是萝卜干主题,但我因为父亲卖鱼,天天塞鱼,她家卖菜,天天塞菜。我们偷看之后,总是下一致的结论:“又是鱼!”“哼!又是菜!”她老是不能控制口腹之欲,顺道把便当吃完。我们原本说好中午吃便当时交换菜,一直没换成。
也许吃饱饭有力气了,朝会大合唱,她的声音特别大,连校长都会悄悄回头瞄她一眼。她的节拍又抓不紧,前奏未完就起头,全校被搞得一起快唱,旗子才升到一半,已快唱完,逼得升旗的女生拉杠杆似地拉到顶就算了。
中午吃便当,她就溜到操场**秋千,百褶裙张得像伞,快碰到大榕树的头顶了。我坐在教室里可以看到她**来**去,偌大的操场就她一个人,我吃饭一向慢,别的学生开始往操场跑,她就改坐在秋千板上闲晃,一手抓着另一台秋千绳,不给别人玩,待我解决掉便当,跑去找她,**没两下,又得进教室午睡了。
她还教我怎么逃过男生们的欺负,通常玩躲避球时,敌国的男生都十分默契,一定先打死其他人,把场子空出来,最后才全力攻击我。她虽为敌军,却很护我,大叫往左、往右、趴下,但我仍然被球砸到,衣服上一团大球印。她看我这么不成材,打定主意叫我下回跑出场外“自动求死”。有时,被欺负得心头很酸,不免吸鼻子掉眼泪,她就说:“我替你报仇!”她的报仇方式很简单,回头狠狠地瞪男生一眼。
不过,我也替她得了一面奖状,我教她这次月考交白卷,下次月考再答题,终于得了“进步奖”,赏铅笔一支。严格说,不能算我的功劳,因为交白卷那回,她的手心被打得发红。
我与她只合坐一学期,编班之后少有来往。但我永远记得,分散前有天中午,她不知道从哪里摘来几片茸茸的叶子,告诉我那是薄荷。那天的午睡,我完全睡不着,嘴里含的薄荷叶凉得让我拼命吞口水。现在的我对薄荷茶特别喜欢,应该是她赐给我。
“我替你报仇!”曾经有位寻找薄荷的小女孩这样对我说,也是唯一对我说这话的人。但我不知道她漂浮在哪一处海面,如果她像我当初一般哭泣,希望换我对她说:“我替你报仇!”
洛神——给在天堂的友人
那时,夏季末的晨光踮着脚尖在城市街头漫舞,我随着她的衣袂来到与你订约的小店。你打老远招手,我听到行道樟树上,千叶与千叶鼓掌。
“早哇!”我说,习惯在坐下之后,摘眼镜、褪手表,把两袖高高地卷起,像准备下田的村人,一早发现那么多装饰趣味的身外之物。
“你有好心情。”在轻微的咳嗽后,你说,才发觉你提早换了秋衫。
“好心情的时候,车水马龙不那么可厌了,今早,我用想象粉刷这个城市,沿路好比大草原,不过是啮草的牛羊罢了,人。”我说:“我们是喝早安茶的动物,不知道被谁放牧的,这是个秘密,想象不能解决的。”
当我想象与你相会在辽阔的草原时,谁在更高的峰顶想象我们的来路?并且预设了一步悲哀的棋子?如果那一步棋是无所逃避的,那么,我透过想象在草原上与你饮茶所获得的欢喜,适足以抵挡未来的悲哀了。因为,那悲哀合当只有我一人承受,你再也不能静候于人世的街头,引发我任何的想象了。
这些,我现在才懂。当时,我怎能知道以后的事呢?虽然,你在早安茶中不断地咳嗽。
“我要走了。”你说。
“那就先走吧。”我以为你还要办理什么事,随口这样说了。我打算继续小坐,写一两段文字,趁着草原还未消逝,漫舞女神的足踝铃铛,叮咚。
“不,我要离开了。”
你随口说了航期,留下航空地址。故意轻描淡写的,仿佛害怕引起我的不安。
“那,就走吧!”我说。如果你只是上另一条街办点小事,我何必不安呢?你仍在我的想象范围。如果,你必须远行,三年五年十载,我何必不安呢?你仍在我的邮简飞行的范围。所以,我像一头未吃饱的牛跟一头已吃饱的羊告别:“那就走吧!咱们远远近近吃草,总会撞着的!”
你静默了,专注地看着桌上打开的糖罐、拭过嘴的餐巾,以及我摊了一桌的稿纸,纸上方亩已乱,插了横生枝苗的情节,像早秧。
你说了什么?被呼啸的车声夺去。我未再追问,开始收拾一桌的乱蹄。
你取出一袋东西:“这,给你清心降火!”
在城市喧嚣的街头,一袋洛神茶是否可以弥补想象的罅隙?清了纷扰的心,降了无名的火?
那么,你在天堂也喝洛神吗?如果,我想象的触须延伸得够远,我猜,你会自个儿种一棵洛神花,浇水、除草,像人世的花农一样;你还会静默地守候它开花,摘了晒,你还怕不能叫日头勤快些吗?你一定这么做了,所以,每当夏季,我漫步经过茶店,总会买几两洛神,当作你又送给我一阵清凉。
白毫乌龙
大稻埕上,布满圆形的竹篾盘,倒像平底锅里正在烘焙的圆煎饼。盘内,刚采回来的茶菁正在进行日光凋萎,如果仔细看,空气中有缓缓上升的水烟,随着日头的呼吸而悠游着。蹲踞在盘边,以双手翻弄茶菁的妇人们静默无语,只听到沙沙的茶动声,及茶菁离梗之后所散发的涩香。
“憨哪!不能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