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帅有何打算?”长子符存超再次问道。
符存审抚髯道:“我今欲出奇兵扰敌心志。自柏乡之战后,梁军畏我晋王殿下如虎。此时夜雨正急,梁军初来乍到,不明敌情。我们这八百精骑,分为十军,我与诸儿各领一军,南北东西,十路纵横出入,烧营掠杀,惊扰梁军大营,务求震慑敌胆!”
符家九子毫不犹豫地拱手道:“领父帅钧旨,我九人必尽心竭力,震破敌人肝胆!”
符存审望着这九条高大威猛的年轻汉子,仿佛又看见那初出茅庐、正欲扬名天下的自己,仿佛又看见自己在沙场上枕戈待旦的青春。他微微一笑道:“你们个个都青出蓝而胜于蓝,才干远超为父。为父要你们全都平安归来,再聚下博桥头,让我中原符家儿郎,从此名震北邦!”
符家九子各领八十名骑兵,以破布裹马脚,无声潜去。大雨渐止,符存审脸色一肃,向身后的史建瑭、李嗣肱等牙将喝道:“走,我们这支军,当营而入,直冲老贼朱晃的王帐大营!”
八十名鸦儿军胆气顿生,跟着符存审旋风般驰往蓨县城外的梁军大营。
雨声中,朱晃睡得不沉。
一年来对河东李存勖的忌惮与恐惧,让他这一年过得并不安生,这次虽然以倾国之兵与燕军合击李存勖,可他也并无必胜把握。多疑多虑的朱晃从前一直盘桓中原,从不曾北伐至此苦寒之地。
壮年时,朱晃自矜于权谋与兵力,极少战败,西击陇右李茂贞、北伐河朔,一统中原,更将曾雄踞一方的晋王李克用逼得险象环生、急怒身亡。可没想到,李克用死了,他那个“可亚乃父”的世子却仿佛有如神助一般,先胜潞州、再捷柏乡,能战之名,让梁军上下畏服……
也许,明天攻下蓨县后,他很快就能见到那个号称无坚不摧的年轻晋王了。李克用,他一生的对头敌手,生前从不是朱晃之敌,一直被朱晃玩弄于股掌之上,偏偏留下了这么一个难以对付的儿子。
是李存勖太出众了,还是他筋骨衰老了?
夜雨中忽然响起了一片厮杀之声,朱晃披衣而起,喝问道:“来人!外面是什么情形?”
他的左龙虎军统领韩勍应声而入,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地道:“喊杀声由大营四角响起,直入陛下帐前。敌人个个身穿河东鸦儿军战甲,夜黑天雨,不知来犯之敌究竟多少。”
“是鸦儿军?”朱晃一震,他知道李存勖的驻兵离这里还有几百里路,没想到竟会连夜赶来,“那李存勖小儿也来了?”
“禀陛下,末将不知。”韩勍有些胆战心惊地答道。他本是朱晃爱将,自从柏乡战败,他领的神威军全军覆没,朱晃待他便与往日有些不同,韩勍和他对话,越发小心谨慎,生怕一句话不对,就触了霉头。
厮杀声越来越近,韩勍赶紧出营门,命三千禁军严守帐外,自己与王彦章二人提了兵器上马出战。
却见不远处火光烛天,熟睡中的梁兵急忙穿上衣甲,到处乱窜。韩勍手下哨探回来,说已经有几十处粮草被烧,几百名军士梦中被杀。
王彦章沉吟问道:“此事古怪,若说李存勖大军已至,营帐外却并未见半幅旌旗队伍。而且听说前天李存勖正与元行钦城外交手,怎么可能一天时间,晋军就从幽州城下尽拔全军,直到冀州?只怕来的不是主力。”
“禀报二位将军,营外运河边已见到大股河东鸦儿军,约有数万骑人马,还有镇州的上万赵军,沿河岸延绵不绝。前锋已突入营中,放火烧粮劫营,只怕此刻营中已混入几千名河东鸦儿军精锐!”那大汉身穿梁军牙将战袍,满额冷汗,浑身血迹斑斑,不时举手擦拭额汗。
“胡说!李存勖的鸦儿军就算长了翅膀,也不可能一夜之间急行至此。再有敢传谣言者,斩!”韩勍见身旁禁军都有惊怖之色,赶紧出声震慑。
想起李存勖的武勇和用兵,韩勍心底也是暗自打鼓。
去年正月初二的柏乡大战,近十万梁军被杀被俘,龙骧、神威的精锐全数被歼,只有他与王景仁、王彦章等一百余骑逃了回来,午河畔的白雪大地,被汹涌的鲜血染成一片腥红,让韩勍至今午夜梦回,还会惊吓而醒。
“末将说……说的是真的!”那大汉从鞍内取出一面燕尾军旗,上绣隶书大字“符”,旁边又有官诰“检校太保、蕃汉马步副总管”,正是晋军主将符存审的将旗,“这是末将刚才从队尾斩杀旗手,偷袭得来的将旗。”
“符存审是蕃汉马步副总管,周德威的副手。他既已亲至,看来周德威也来了,那晋王李存勖呢?”王彦章神色凝重地问道,“你可曾看到他的旗号?”
那大汉还没答话,他身后又旋风般急驰来一个颏下无须、正在少年的梁军牙将,那少年马前横放着一个身穿河东鸦儿军服色的军卒,到了韩勍面前,少年滚鞍下马,将俘获的鸦儿军卒一把推在地下,跪地禀报道:“禀报二位将军,小将刚刚俘获一名河东军亲兵,他身穿飞虎军服色,是晋王李存勖身边侍卫!”
韩勍还未开口,就听得身后一个苍老枯涩的声音道:“快问他,李存勖是否亲至?”
不知什么时候起,朱晃已经穿戴好铠甲,走出了大帐门外。
那亲兵的战袍上果然绣着一只横生双翅的猛虎,他年纪轻轻,也是满面虬髯,与刚才的梁军大汉长得有几分神似,这亲兵胸前被鲜血染红,闻言颤颤巍巍地道:“晋……晋王殿下昨天一早从幽州城出发,如……如今已经离这里不远……”
“说,你们还有多少人混在这大营中?”那少年性格暴躁,上前狠狠踹了战俘一脚,道,“你们趁夜入营,有何图谋?”
“我……我们前锋飞虎军三千人、横冲都二千人、折冲都二千人,已入你……你们的梁军大营,打算四下放火,烧尽辎重粮草,然……然后晋王再带骑兵入营劫杀混战。”那虬髯大汉畏缩地望着朱晃与韩勍、王彦章,为了活命,带了几分讨好的神情告密道,“晋王说,梁军势大,我军兵少,倘若在平原上列阵交手,有……有败无胜。只有冲入梁军大营,近身缠战,才能够出其不意地制……制胜。”
冻雨骤急,夜色昏黑,大营四角皆有厮杀呐喊声、皆见粮草烟火腾空,到处隐隐可闻“河东鸦儿军已至,尔等梁军还不速速投降”、“再不投降归顺,晋王殿下亲至,必令你梁军化为齑粉”的太原口音。王彦章等人一想,如此混战下去,三军措手不及、军令难行,不如烧营先退,当即领命而往。
火势腾空而起,昨夜已将蓨县里三层、外三层围困住的连绵十几里的连营,还有无数辎重,一齐在熏天浓焰中化为灰烬。
夜雨虽密,却浇不透这把连绵十几里的熊熊大火。
驻马下博桥头,浑身浴血的符存审望着平安归来的九子,心胆俱豪,仰天哈哈大笑道:“我符家父子以八百骑兵吓退大梁五十万人马,此举必当留名青史!彦超、彦卿诸儿,你们一个个胆识惊人,他日必为一代良将、我大唐的股肱之臣!朱晃老贼这次战退,想必旬日之内,无颜再回河朔。我们这就回兵固守冀州,向殿下报捷!”
符存审猜得没错,朱晃连夜逃归贝州后,才从抓获的多个河东兵和百姓口中印证出实情,得知雨夜偷营的是符存审父子,手下只有八百骑兵,分十队在营中纵火鼓噪,符彦超和符彦卿还大胆穿上梁兵服色到朱晃面前报讯,紧急之间,让朱晃误中其计。
朱晃怒火攻心,一口气上不来,当即病倒在贝州,卧床不起。此时燕军又连连败退,刘守光手下的几个州县接连被河东兵攻克,兵势直指贝州。朱晃闻讯,病势更加沉重了。
洛阳太医们纷纷被送来贝州,待朱晃身体稍复,才退兵回洛阳城。
来的时候,一代中原雄主朱晃骑马驰于前队,意图与李存勖一决生死,从此一统九州;回去的时候,他却卧于六马玉路车的厚褥锦被之中,脸色腊黄、神色黯淡,连车马的颠簸都经受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