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贺敦在写什么?”都蓝可汗不识汉字,有些好奇地问道,“能给我念一念吗?”
大义公主放下笔,低头用袖角拭去一滴泪水,淡淡一笑道:“没什么,大可汗,我只是在感叹陈叔宝那不可救药的放纵人生。”
都蓝可汗恍然大悟地笑道:“听说陈叔宝这辈子从没有酒醒的时候,有机会见面,我倒要好好领教他的酒量。”
突利可汗有些阴森地望着大义公主,来了都斤山十年,这个女人仍然俊秀如昔,漠北的风沙只增添了她坚忍自信的气度,却无减于她的美丽。
如果不是都蓝可汗抢了他的汗位,这本来应该是他的可贺敦,既美貌又多才,既温柔又刚烈。
这次去大兴城,突利可汗曾向杨坚夫妇提出,想要与大隋和亲,娶一个真正的大隋公主当可贺敦。杨若眉不过是个冒牌的大隋公主,她真正的姓氏是已经消亡的北周宗室之姓:宇文。
突利可汗怀疑,杨坚夫妇内心并不真正信任大义公主。
可也不知道,是看不上突利可汗的小可汗身份,还是看不上突利可汗的兵力,杨坚夫妇竟然没有一口答应,而是推托地说道:“公主们年纪还小,过两年再提此事。”
都蓝可汗不就是仗着身为大隋的女婿,才敢在他面前如此颐指气使,充当突厥共主吗?倘若他突利可汗娶上一个真正的大隋公主,都蓝可汗的优势便会**然无存。
而大义公主,她显然刚刚双手送上一个机会。
她居然会以为都斤山没人再认得汉字、懂得汉诗,她错了,在满是诗人的大兴城住了快一年时间后,突利可汗甚至可以即席吟诗了。
果不其然,当独孤皇后读到突利可汗命人悄悄抄下来的这首诗作,她的脸上生出了抑制不住的愤怒。
“这当真是大义公主所写?”独孤伽罗皱眉问道,“自开皇四年她在阵前请降求和,刺指血写信,认本宫夫妇为义父义母,本宫一直视她为亲生,年年赏赐、鸿雁传书、派使臣慰劳,她竟然还如此怨恨本宫!虏廷?哼,她是说你们突厥的都斤山是虏廷,还是说本宫的大兴城是虏廷?”
“回禀皇后陛下,可贺敦在屏风上题写此诗时,有上百人目睹,大隋使者牛弘,还有都蓝可汗的弟弟褥但特勤等人都在当场,看到可贺敦作诗,可贺敦还自称此诗是为陈叔宝而写,既然如此,她所说的虏廷,也必定是指大隋朝廷。”突利可汗言之凿凿地说道。
独孤伽罗赞赏地望了他一眼,他只在大兴城住了一年,便显得如此彬彬有礼、善伺人意,说话也十分儒雅,果然不愧长孙晟夸他“聪明能干、深沉权变”。
“突利可汗,你这两年前后派遣了近三百名使者,来我们隋都大兴城学习六礼、通报边情,对我大隋忠心耿耿,皇上,我们赏他点什么好呢?”独孤伽罗放下手中的诗篇,转脸问殿上坐着的杨坚。
“皇后说赏什么,就是什么。”杨坚的回答一如往昔。
“好,阿史那染干听封!”独孤伽罗脸色肃穆地吩咐道。
“臣在!”突利可汗赶紧在殿上跪下。
“阿史那染干,长孙晟十年前出使都斤山,送千金公主出塞和亲时,便对你的才智胸怀赞不绝口。这些年来,你对我们大隋恭敬有加,解去长辫,戴上冠帽,习文读书,见解不凡,已受我中原衣冠教化,为漠北蛮荒之地带去了礼仪与儒学,今日陛下特地加封你为‘突厥意利珍豆启民可汗’,称赞你是智慧强健、能开启民智的突厥王,你入太常寺学习六礼后,陛下和本宫会将大隋安义公主嫁作你的可贺敦,愿你与大隋从此同心一意,互为兄弟之邦。”独孤伽罗欣赏地看着殿下的突利可汗,这是个明智的突厥首领,只有借助大隋的力量,他才能率孤弱之部,在都斤山下获得权杖和地位,所以自即位小可汗以来,突利可汗对杨坚夫妇殷勤恭敬,每年都派来上百使者禀报边情、表达敬意,并不断汇报大义公主的动静,今天,也该给他以回报了。
“可有一条,”独孤伽罗打断了他的表忠心,道,“启民可汗,你想娶走本宫的安义公主,先要除去都斤山上的大义公主,本宫不能让大隋的公主,去向大周的公主俯首称臣。”
“这……”启民可汗有些为难地道,“都蓝可汗即位不久,才干有限,事事仰仗大义公主筹谋,信任依赖,敬为天人,大义公主去年还为他生下了世子,只怕臣除去大义公主,便会在都斤山下掀起一场惊天动地的恶战。”
独孤伽罗冷冷地道:“启民可汗,这场仗,你不想打恐怕也不行。据本宫所知,大义公主近来与西突厥的泥利可汗常有书信来往,泥利可汗正在加紧练兵。泥利可汗有二十五万军马,都蓝可汗有三十万军马,可启民可汗你却只有八万军马,无论他们俩联手是要围剿你,还是越过你去攻打我们大隋,他们都会先拿你试刀,本宫可不会把安义公主派到你那里去,白白受死。”
启民可汗头上涔涔出着冷汗,他依旧勉强赔笑道:“圣上说得对,都蓝可汗和泥利可汗见我与大隋亲近,多番得到朝廷赏赐,早已不满,有意讨伐我。可是圣上,以卵击石,智者不为,都蓝可汗部众虽多,人却懦弱愚钝,不必力拒,可以智取。”
“那启民可汗打算如何智取?”杨坚俯身起来,感兴趣地问道。
“都蓝可汗好酒贪杯、喜欢女色,倘若陛下再赐以中原美女、上等烈酒,他见猎心喜,肯定会让移情别恋,令大义公主失宠。陛下再下诏,与大义公主断绝母女关系,都蓝可汗见到大义公主已无内援,身份微贱,必定会心生鄙夷,到那个时候,我率部围攻都斤山,陛下屯兵于长城,都蓝可汗是绝不会为一个女人放弃大可汗之位的。我了解这个堂弟,他见利忘义,并非沙钵略可汗那样的孤胆英雄,只要在他身上下足功夫,他甚至会亲手杀掉自己的可贺敦。”启民可汗有条不紊地说出了自己的计谋。
独孤伽罗心上一紧,没错,启民可汗所谋所想全都言之有理,只要赐给都蓝可汗美女和财宝,取消大义公主的封号,宇文若眉就会在都斤山王帐里再无立足之地。
若眉,你怪不得干娘,你这条白眼狼无论如何也喂不熟。
大周都灭亡十年了,你还念念不忘要报仇,作为一个曾成功报复家仇的女人,我知道那仇恨有多深刻多狠毒多血腥,我的儿子们已经长成,孙儿们也一个个出生,我老了,筋骨不复往日强健,而你却成了突厥大可汗的可贺敦,控甲三十万,还要结盟泥利可汗,窥伺我的大隋江山。
“好,启民可汗这条计甚好,赏骏马千匹、彩绸两万段、黄金三万两。”独孤伽罗嘉许地点头,“皇上,我们就赐给都蓝可汗四名绝色美女,骏马千匹、彩绸万段,并下诏取消‘大义公主’封号,长孙晟,本宫派你再任使臣,前往都斤山赏赐并宣诏。”
头发花白的长孙晟迟疑一下,才跪下谢恩领命:“是,臣遵旨,明日便备齐礼物,前往大漠。”
岁月流转,模糊了一切往事。
当年,他曾是宇文若眉出塞和亲的送亲副使,如今,他又要亲手去结束她的性命。
漠漠黄沙、浩浩日月、巍巍长城,你们都见证了一个孤弱女子的无奈挣扎,她背负着一个王朝的命运远去异邦,最终又被另一个崭新的王朝碾压成尘。
生在帝王家,便与生俱来地拥有了一个可诅咒的命运,正如大义公主诗中所说:“盛衰等朝露,世道若浮萍。”富贵背后,是无数刀枪剑戟的守护,一旦有失,转眼便会落入无助的绝境。
这沾满血腥的皇位与王权,冥冥中为所有身为宗室皇亲的俊男美女们设下了无法挣脱的魔咒,让他们只能轰轰烈烈地生与死,颠沛流离地爱与恨,接不了地气,入不了凡尘,度不过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