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王重盈的儿子王瑶、王珙不服气,到处造谣说王珂生母本是王家的下女,上表朝廷,称王珂“非王家子,实乃王家苍头”。还向东平郡王朱全忠、凤翔节度使李茂贞送礼求援。
朱全忠与李茂贞本是李克用宿敌,知道河中向来是河东的羽翼,若王珙兄弟据河中而附朱全忠或李茂贞,李克用的实力必将大减。因此朱全忠、李茂贞、王行瑜等人,全都上表为王珙求封,可李晔已经先答应了李克用,便坚持不肯改口。
李茂贞等人大怒之下,兵分两路,一路攻河中王珂,一路攻入长安,将李晔困住,逼他杀了宰相李溪和歧国公韦昭度来谢罪,还准备另立李晔皇兄、吉王李保为皇帝。
李克用知道皇上因他受困,星夜誓师北上,攻破绛州,斩了王瑶。
李茂贞、王行瑜和韩建听到河东军大举前来的消息,赶紧罢手,各自还镇,可屯兵渭桥的李克用不依不饶,上表说这三个贼子称兵犯阙、贼害大臣,应以王师之名,涤**叛臣。李晔这才召他入京晋见。
“爱卿,”李晔仍然是那种温蔼的声调,“此次犯阙逼宫,全由李茂贞的养子李继鹏主谋,李茂贞不明实情,昨日他已诛杀李继鹏,向爱卿谢罪。爱卿看朕的面子,念他年纪老迈,旧日曾是国家勋臣,留他一条残喘性命,苟延岁月吧。”
他说得如此谦卑,让李克用一时语塞。
李存勖不解地望着殿上那个庄敬深沉的皇上,李茂贞这次进军长安,分明是谋逆叛上,几个月前,皇上听说凤翔兵至,吓得带着文武百官逃进了终南山,长安几十万百姓也跟着逃难,被李茂贞的凤翔兵追上大掠,死伤近半,如此罪行,皇上却说得那么轻描淡写,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爱卿,朕已让中书省尽快草诏,加封爱卿为晋王,赐‘忠正平难功臣’之号,卿家子孙将佐,着同时一体进爵授勋。”李晔抬眼望着侍立一旁的李存勖,微笑道,“亚子也将长成,朕授你检校司空,遥领隰州刺史。”
李克用浑身一震,虽然皇室这十几年来滥封乱赏,但王爵毕竟还是高贵无伦的。晋王,不同于郡王之号,是一方之霸,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至高权位。
皇上为什么突然给自己晋封王爵?是他真的要嘉奖自己的战功,还是猜疑自己有李茂贞一样的野心?
李克用沉吟未答,李晔拍了拍手,他身侧的珠帘一卷,四名宫婢引着一个柔若春柳的女人轻盈走进。
年纪幼小的李存勖,也感觉到这个女人身上不同一般的气度,她让人觉得既远又近,既敬畏又吸引,吹弹可破的白嫩肌肤,媚姿流溢的线条,冷艳明丽的五官,令李克用的独眼情不自禁地紧盯在她的身上。
“魏国夫人是朕后宫最出众的佳丽,有倾国之色。”李晔的声音里听不出一点留恋,“爱卿忠勇贤良,举国无双。自来英雄才受得起美人。魏国夫人,从今天起,你就是晋王的人了。”
魏国夫人低下头,连眼角都没有看李克用一下。
她一声不吭,在李晔面前袅袅跪下,伏地行大礼,如是者三。最后一次跪下时,李存勖看见,她颤抖的睫毛上,滚动着一颗晶莹的泪。是的,殿上的李晔,他是一个年轻英俊的皇帝,并且温柔多情、斯文敦厚。
望着面前窈窕的影子,李克用嗫嚅半日,方沉重地叩首道:“臣谢皇上隆恩!”
李克用父子告退之后,李晔才沉重地倒在自己的龙椅上,仿佛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脸上温蔼的笑容也瞬间凋谢了,僵硬的眼纹、嘴纹让他瞬间露出几分阴郁冷漠之色。在这个空****的含元殿里,高踞龙椅之上的皇上,是那样单薄渺小而孤独。
张承业走上前一步,伏地奏道:“皇上,方才晋王所言不无道理。李茂贞等人如此犯上作乱,众人皆曰可杀,皇上却恕之不究,何以服众?只怕藩镇从此看低了天家,乱事由此而起啊……”
李晔手撑着额头,长叹道:“朕如何不知?可李克用屯兵渭桥,长安百姓延颈以望,他已经尽得关中民心。倘若朕再答应让他追杀李茂贞,兼并陇右之地,河中、河东、河朔、陇右,一起都捏在李克用手中,朕还算是什么皇帝?”
张承业仰起脸道:“皇上终究是信不过李克用。可老奴知道,此人忠心耿耿、绝无二志!如今天下藩镇军威,无出河东之右者,朱全忠、李茂贞均畏他三分,倘若李克用真有称帝野心,他不必等到兼并陇右之后,此刻就可以挥兵入京,废帝自立。可他没有……”
“朕也想相信!就算李克用此刻没有反心,可等他羽翼丰满,手握大半疆土,就不再是今天的李克用了。朕知道,李茂贞、王行瑜等人如狼似虎,要挟天子、屠戳长安百姓,叛迹彰显,可沙陀军到底是胡人,其心难测,朕就算仰仗他平息了藩镇之乱,也难以驾驭。只怕是前门拒虎,后门进狼,倒不如让李茂贞、朱全忠与李克用三藩并立,朕才能以制衡之术,辗转为大唐求得一线生机……”李晔无力地垂下头,痛苦地道,“张公公,朕这个大唐皇上,当得好生辛苦!自安史之乱起,京门之外,尽属藩镇,李茂贞、王建、朱全忠、韩建,谁都敢跟朕翻脸作难,就在前几天,李茂贞还上表笑话朕,说‘未审乘舆播越,自此何之’,笑话朕这个天子惶惶如丧家之犬,除了到处逃难、托庇于藩镇再无能耐。朕这些年来多少回屈辱无奈、咽泪强欢,张公公,你都看在眼里……”
张承业见年轻的皇上尽吐心事、泪盈于睫,不禁也红了眼睛。
京门之外,尽属藩镇,节帅们自立留后,自封刺史,不遵皇命。可京门之内,大唐天子也未必就能当得了家,京师权柄,百年来都由内官操纵,从穆宗李恒到当今皇上李晔,八代唐帝有七代由宦官拥立。
大唐天子不是死于太监之手,就是死于丹药之毒。
太监们废立皇帝,如换衣裳。
这些皇上大多俯首帖耳,甘当内官傀儡,独有李晔是个例外。
他不像皇兄李儇那样整天打马球、以嬉游为业,自幼读书上进,胸有沟壑,城府颇深。李儇驾崩时,内官们打算在吉王李保和寿王李晔间挑选一人,吉王年长又有韬略,内官们怕他不好掌握,这才选择了看起来稚弱胆怯的李晔,可他们全都看走了眼,李晔竟是比吉王更难对付的厉害角色。
登基之前,李晔在大内总管、观军容使杨复恭面前唯唯诺诺。
践祚七年,他夙兴夜寐、一革旧弊,不但费尽心思剿杀了杨复恭和其手握重兵的七百多个太监义儿,还在朱全忠、李茂贞、李克用之间拉拢制衡,让几个强藩互相攻杀,以弱其势。可他毕竟太年轻幼稚了,不是那些征伐多年、权术过人的强藩的对手,更何况大唐皇室积弱百年,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
李晔睁开眼睛,恢复了庄敬之色,坐直身子道:“张公公,朕在大明宫唯一信任的内官,只有你了。李克用的晋阳,城坚兵强,雄霸一方,朕任你为河东监军,即日起程。这些年,朕冷眼看了几家强藩,朱全忠多诈,李茂贞强横,王建奢**,刘仁恭不义,只有李克用还肯尊皇室号令。你身在河东,就是朕的外援,倘若有一天朕在长安城有个风吹草动,这匡复唐室之事,朕就指望公公了!”
张承业听得李晔话语凄凉,触动心事,想起十几年前黄巢攻陷长安、大明宫两度被焚的兵祸,想起李晔多次逃难的流离生涯,不禁双泪长流,叩头受命:“老奴谨遵皇命,此去河东晋阳,为陛下经营北都,更为我大唐留一条后路。”
含元殿外,风急雨冷,仍没有停息之意。
大唐开国将近三百年,到了这一百年,长安五陷,天子七迁,李家的皇上们,徒留天子之名,早已不能掌控天下。
而眼下,这风雨飘摇的大唐皇室,还能支撑几天,谁也难以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