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在清新的空气里,数百只白喉林莺也许早就忘了天气很快就不再这么舒适凉爽了,依然像往常一样唱着歌儿。溪流岸边的野草上长满了露水,我沿着溪岸,走进那个又细又深的汊口。当我看见一只鳟鱼正浮出水面时,我赶紧放出来一段钓线,想使它保持干燥、柔软。接着,我尝试把钓线抛出一两次,测量了一下距离,然后把钓线甩向距离鳟鱼一尺远的上游,因为我知道,鳟鱼肯定会游向上游。现在,我完全忘记了行走六百里路的辛苦,忘记了天气的炎热,忘记了咬人的蚊子,忘记了难看的圆鳍雅罗鱼,屏住呼吸,静静地等待鳟鱼咬住鱼饵。当鱼竿下沉时,我确定鳟鱼上钩了,于是扬起鱼竿,一条肥大的鳟鱼就躺在我的鱼篓里了,在我的眼前活蹦乱跳地翻滚着。
我坐在溪流中间的一块岩石上,等了将近抽一支烟的时间,终于看见鳟鱼从灌木丛里游了出来。我的鱼竿和钓线经过阳光的暴晒之后,慢慢变干了。为了防止把鳟鱼吓跑,我没有立即行动,而是想多等一会儿。鳟鱼所在的那片水域太平静了。忽然一阵微风吹了过来,眼看风儿就要打破水面的平静。因此,我必须马上准确无误地把鱼钩抛出去,这样才会有更多的收获。
微风过来以后,足以把赤杨枝条上的一只棕色粉蛾吹下来,掉进鳟鱼所在的水域中。
一切准备就绪。我卷起干燥的钓线,站在溪流中间,让鱼竿处于待命状态。风来了,当我看见杨树的枝条即将摇摆时,我立刻抛出一半的钓线,并开始轻轻地挥舞着钓线,等着最大的一股风把水潭惊动。要知道,我抛出的仅仅是钓线的一半!现在,太阳已经升高了,在阳光的照耀下,许多事物都在水面上留下了影子。任何一个随风而动的影子,都会告诉鳟鱼它正处在千钧一发的危险中。此时此刻,我把最后一段钓线抛了出去,鱼饵轻轻地落在赤杨旁边……鳟鱼终于上钩了,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它从水里拖出来。它还在垂死挣扎着,奋力朝下游游去,没多长时间,我就把它放进鱼篓里了。
我把鱼竿和鱼线放在阳光下晾干,然后美滋滋地坐在岩石上,看着鱼篓里的两条鳟鱼陷入了沉思。人类不是也跟鳟鱼一样吗?随时渴望着抓住眼前的好东西,就像鳟鱼想抓住眼前的鱼饵一样。可是,当我们发现鱼饵中其实暗藏着鱼钩时,又开始懊恼后悔。即使是这样,我依然认为冲动还是有一定优点的。如果做什么事情都小心谨慎,那肯定非常没意思。就在刚才,我自己还小心翼翼地想多等一会儿呢,可是,如果再多等一会儿的话,鳟鱼就会偷偷地溜走。所以,只有当钓鱼者没有鱼可钓时,他才会小心谨慎地做着各种准备。
现在,我最应该做的,是把握好机会。因为过不了多久,鳟鱼就不再浮出水面了。我跳进水里,水淹没了我的腰部,我迅速地来到鱼儿的“游行起点”,把脑袋伸进随风摇摆的丛林中,查看鳟鱼的位置。这个地方真的很像丛林。上面有一个黑乎乎的洞,洞口被绿色植物形成的“天棚”遮掩得密不透风,在这个狭窄的地方,连细小的植物枝条都无法挥动,更别提放一根鱼竿了!可是就在这个地方,一只大鳟鱼正懒洋洋地滚动着身体,大口大口地吃着经过眼前的昆虫,它的肋骨几乎要贴着黑乎乎的溪岸了!
于是,我后退回去,爬到岸上,绕过赤杨灌木丛,来到那个开口处。一路上,我脖子以下的部位全部藏在凤仙花和荨麻中。我像一只小猫一样,蹑手蹑脚地走动着,以免把鳟鱼所在的水域弄浑浊,那样它就看不到我的诱饵了。我静静地站了五分钟,好让这里恢复平静。同时,我把三十尺的鱼线放入水中,为它上了油,然后变干,并把它紧紧卷在我的左手里。我和丛林入口的距离刚好是三十尺。
虽然这次行动成功的可能性不大,但是我并不想放过这个机会。最后一次,我冲着鱼钩使劲吹了一口气,让作为鱼饵的假蝇的翅膀鼓了起来。接着,我把假蝇放在我旁边的水面上,快速地抛出钓线。等钓线变直、鱼钩漂入丛林之后,我就赶紧顺流而下。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黑窟窿,想知道鳟鱼会不会上钩。当鳟鱼经过水面上的一个光斑时,我看见了一两次,于是知道它还在水面上游动着。不一会儿,鳟鱼绕过弯曲的地形,很快就到了那片黑色的水潭;溪水已经被我搅浑了,饥饿的鳟鱼几乎不能发现我。最后,我没有看见,而是听见了鳟鱼朝我的鱼饵游去;我努力站稳了脚跟,准备迎接激烈的战斗。
如果一个人办事非常谨慎的话,他绝不会冒着失去价值不菲的鱼饵的风险,采取这种办法钓鱼,因为取得成功的可能性太小了。但是,我在前面已经说过了,谨慎的人不适合当渔夫。没多长时间,经过一番努力,我把鳟鱼引到了宽敞的水面上,等它咬住鱼饵后,我用力挥起了鱼竿,于是我的鱼篓里又多了一条肥大的鳟鱼!
说实话,我钓到的三条鳟鱼并不肥大,所以没必要砍掉它们的脑袋或者把它们的身体分成两段才放进鱼篓。虽然鳟鱼不大,但这次的收获却很大;虽然我的鱼篓没装满,我的经历却丰富了。此时,我也跟白喉林莺一样,忘却了赤杨汊口早就过了清晨时刻了。
七月
庞大的领地
政府部门的土地登记本上写着,在这个世界上,属于我的私有土地一共有一百二十英亩。郡里管理土地的领导是个爱睡觉的人,在上午九点钟之前,他是肯定不会为你拿出土地登记册的。不过没关系,今天我们要讨论的问题,是那些登记册上关于破晓时我的土地所有权的记录情况。
有登记册也好,没登记册也罢,我和我的狗心里都非常清楚,破晓时,我走过的每一寸土地都归我所有。我的土地非常辽阔,放眼看去,你根本看不到界限,并油然而生一种毫无约束,自由自在的感觉。如果你只看看地图,就永远感受不到它的广袤。我原本以为,孤独已从这个郡城消失了,可是没有,它正朝四面八方延伸,有露珠的地方,就有它的存在。
宣告每天的土地界线,并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必须举行繁文缛节的仪式,我不知道是谁立下的这个规定,每天都要进行这个仪式。七月的清晨,时间刚到三点三十分,我就满面严肃地走出我的小屋,一只手拿着咖啡壶,一只手拿着笔记本,这两样东西象征着我的地主身份。昨晚的星星还没有离去,发出淡淡的光。我坐在一条长凳子上,把咖啡壶放在身边,然后从我胸前的衬衫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杯子,希望没有人看见我这个动作,因为实在不算是什么优雅之举。然后,我拿出手表,倒上咖啡,把笔记本放在我的膝盖上,这意味着我马上开始宣告了。
时间到了三点三十五分,在最近的某个地方,一只原野雀发出了一声清晰的鸣叫,像男高音一样。它的这声鸣叫是在告诉大家,从北边的河岸到南边的旧马车道之间的北美短叶松树林是属于原野雀的。于是,所有的原野雀一只接一只地吟唱起来,宣告着它们的地盘。还好,原野雀彼此间倒还和睦,没有发生过争吵,至少到目前为止我从来没有听见过。此刻,我只需静静地倾听,并从心底期待着它们的女同胞——雌鸟们也能默认它们的领地,一起和它们欢歌。
原野雀还没有结束它们的宣告仪式,旅鸫就发出了响亮的颤音,它站在一棵高大的榆树上,大声宣告着它的所有:一根被冰雹砸断的下垂的大树枝以及树枝下面草坪里所有的蚯蚓。
旅鸫顽固地叫个不停,黄鹂被它难听的声音震醒了。于是,旅鸫冲着黄鹂宣告,那根下垂的榆树枝归它所有,除此之外,它还拥有附近所有富含纤维的马利筋茎、菜园里所有松散的卷发,同时,它还有权力在这些所属物之间飞来飞去。
我看了看表,已经是三点五十分了。山丘上传来靛蓝彩鹀的叫声,它在宣告着属于自己的财产,那是在一九三六年的大干旱中留下来的干枯栎树枝以及附近各种各样的昆虫和灌木丛。虽然它没有明说,但是我想它在向人们暗示,因为它的确比所有的蓝鸲及所有黎明中的鸭跖草根更蓝!
紧接着,一只鹪鹩突然唱起歌儿来,于是其他几只鹪鹩也跟着唱起来,歌声越来越大,别的鸟儿也加入进来。蜡嘴雀、嘲鸫、黄色林莺、蓝鸲、绿鹃、美洲唧鹀、朱红雀……所有的鸟一起歌唱,真是热闹极了。一开始,我还按照顺序一一地把鸟儿的名字记了下来,后来却因为歌声变化得太快,也就来不及记录歌唱者的名字了。这时,我的咖啡壶也空了,太阳眼看要升起来了。我想,我必须在我的土地所有权终止之前,再去仔细地看看我的土地。
有时候,我们会看见一只浣熊或者鼬,它们肯定是找了一晚上吃的,到天亮后才回家。有时候,我们会赶走一只正在捕鱼的苍鹭,或者吓唬一只正带着孩子们寻找避难所的林鸳鸯。有时候,我们会看见鹿正慢悠悠地走进长满紫苜蓿、婆婆纳和野莴苣的树丛。但是,在大多数时候,我们只能看到像丝绸一样的露水上,一排排动物的蹄印组成了黑白相间的线条。
太阳终于升起来了,因为我已经感觉到了它的温暖。鸟儿们的歌声渐渐消失了,远处传来牛铃的叮当声,说明有一群牛正走向牧场。机动车的嗒嗒声告诉我,我的邻居已经起床了。于是,我和我的小狗也转身回去了。早饭时间到了。
大草原的生日
从四月份开始一直到九月份,几乎每过一个星期就有十种野生植物开花,这是它们在这一年里的第一次开花。在六月份,许多种植物会在同一天开花,有时候竟然多达十一种!没有人会专门盯着这些花儿开放,但这些花儿会很快被人们发现。在五月份踩踏蒲公英的人,可能在八月份开花的猪草前观赏一会儿。在四月份忽视榆树红花的人,可能在六月份陶醉在梓树飘落的花瓣中。如果我知道某个人正关注某些植物的生日,我就能告诉你这个人所从事的职业、他有什么爱好、他是否患有花粉热以及他的生态知识水平如何。
在每年的七月份,在我去农场或者从农场回来的时候,会经过一片墓地,每当走过这里,我都会热切地观看一会儿。在墓地的一个角落里,住着唯一的幸存者,它知道,大草原要过生日了。
这个墓地非常普通,周围长着常见的云杉,中间遍布着普通的粉红花岗岩和白色的大理石碑。每个周末,在这些墓碑前面,都会有一束红色或粉红色的天竺葵。其实,这个墓地也有它不普通的地方,那就是它的形状。其他的墓地一般都是正方形,它却呈特殊的三角形。而且,在墓地篱笆的拐角处,还有一些原来草原的遗迹。这块墓地从十九世纪四十年代就存在了,直到今天,人们还从来没有在那块遗迹上锄过草呢!七月一到,那里会长出和人一样高的裂叶翅果菊,这种植物开出的黄花有碟子那么大,花朵长得很像向日葵,在阳光下闪耀着光芒。这种植物很少见,在整个郡的西部,恐怕只有在这块墓地里才能找得到。假如有一千英亩裂叶翅果菊出现在眼前,那将是怎样的景象呢?可惜,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够回答。也许,再也不会有人问这样的问题了。
当我在八月三日那天再次经过墓地时,发现墓地的篱笆已经被修路工人拆去了,更可惜的是,裂叶翅果菊也被割去了。甚至,我们都能想象出,在将来的几年里,裂叶翅果菊和除草机战斗的场面。它最终被除草机打败,然后悲惨地死去了。到那时,大草原的时代也就会正式宣告结束。
来自公路局的消息称,每年夏天,当裂叶翅果菊盛开的时候,它旁边的公路上会有十万辆汽车经过。我想,在这十万辆汽车上,至少有十万个人学过历史课吧,或许在他们当中,有两万五千人上过植物学的课吧,但是恐怕没有几个人曾经注意过路边的裂叶翅果菊,更不会知道它已经死去!如果我跑到附近的教堂,向牧师控诉修路工人的罪行,说他们除去的不是杂草而是历史书的时候,牧师肯定会非常惊讶,弄不明白为什么杂草成了历史书!
裂叶翅果菊的死,是本地植物葬礼的一部分,也是世界植物葬礼的一部分。人类的机械化正在将植物推向灭亡!当人们清理了他们眼中的这些“杂草”之后,还会感到非常骄傲。如果人们还算明智的话,现在应该停止一切历史课和植物学课程,免得未来的人们知道他们的幸福生活是以植物的死亡为代价时,会感到非常愧疚和不安!
谁为裂叶翅果菊哀泣?
于是,当农场周围的植物都被割完时,这个地区就会被称作“好”地区。我的农场不是“好”地区,因为它周围没有公路,它的植物没有被割掉,所以我才选择了它。没错,我的农场没有跟上人类进步的步伐,它依然保持着原始状态,没有机械化,没有现代化。农场里的道路还是原来开荒者踩出来的马车道,从未被整平或者铺上碎石,更没有被清理过。我的邻居们经常跑到郡领导那里哭诉,说他们的树篱已经连续好几年没人来修剪了,他们的沼泽没有人建筑大堤,也没有人排干那里的水。而我,却是一个纯粹的植物爱好者。每当周末,我这个植物爱好者的标准生活模式,就是住在偏远的地区;在非周末的时候,我会尽最大努力在大学农场、大学校园和临近郊区寻找植物过日子。整整十年,每年在这个地区的植物第一次开花,我都一一做了记录,并觉得这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情。
我很羡慕住在偏远地区的农民,因为他们能享受大自然的美好风景,而商人和大学生就很难有这种幸运了。不过,不管是偏远地区的农民还是城市里的商人和大学生,他们都不曾认真观察过他们所拥有的植物,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因此,我们人类面临着两个选择:一是毫不关心植物,任其自然生长;二是除掉所有植物,进行现代化。
真是一个极大的讽刺!负责看管草原植物的人,竟然对如何保护植物一无所知,更别提对植物进行关心了!铁路公司为了修筑铁路,用栅栏把铁路用地围了起来,只留给草原植物很小的一块保留区。在那里,在煤渣、煤灰和大火的威胁下,草原植物像往常一样,闪耀着它们的光彩。从五月粉红色的折瓣花,到十月蓝色的紫菀,它们都坚强地在恶劣的环境里开放。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想和铁路公司的总裁谈一谈,想唤醒他内心深处的善良,希望他能关心一下铁路周围的植物。当然,我还没有这么做,因为我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的总裁。
铁路公司为了清除路边的野草,会使用喷火器和化学药品喷洒器来杀死草儿。不过,喷火器和化学药品的成本很高,所以他们并不经常使用这种方式。也许,他们会想到其他省钱的措施,继续杀死远处的野草!
假如我们不太了解某个事物,那么当这个事物消失的时候,我们也不会感到痛苦。我们之所以为某个事物感到悲哀,是因为我们对它知道得太多了,不忍心失去它。也许,人类对裂叶翅果菊的了解仅限于知道它的名字而已,所以当它死去的时候,我们不会为它的消失而感到难过。
我曾经想挖一株裂叶翅果菊种到我的农场去,就在我辛苦挖它的时候,我第一次了解了它的特性。挖一株裂叶翅果菊就像挖一株栎树幼木那么费力,我整整挖了半个小时,弄得全身都是泥巴和尘土,最后还是没有挖出来,因为它的根部很深,仿佛一株直挺挺的硕大甘薯,几乎穿透了地下的岩石层。我终究没有挖出那株裂叶翅果菊,但是我明白了一件事情:裂叶翅果菊的这一特性能够帮助它熬过大草原的干旱时期。
得不到长成的裂叶翅果菊,我干脆种下了裂叶翅果菊的种子。它的种子非常大,而且饱满,拿一颗放在嘴里,有一股香瓜子的味道。把它们埋在土里,眨眼的工夫,它们就发芽了。但是,接下来它们生长的速度会明显变慢,甚至经过五年的时间,它的幼苗还没有成熟,没有长出开花的枝条。也许,裂叶翅果菊需要十年的时间才能开出第一朵花。照这样计算的话,墓地里那株裂叶翅果菊应该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了!它可能比最古老的墓碑的年龄还要大!也就是说,在一八五〇年的时候,墓地里的那株裂叶翅果菊已经存在了,说不定它还见过黑鸡从麦迪逊的湖泊撤退到威斯康星河呢,它当然也见过许多开荒者的葬礼,看着他们一个又一个地死在野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