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坐在一旁的侯妃,见他停笔沉思,走上前来笑道,“臣妾新近买到了一面紫檀板的古琵琶,不知殿下肯不肯赏脸听一曲?”
自嘉福殿前一曲《秦王破阵乐》再现当年伊明贞身姿后,侯妃如今宠冠晋王后宫。
韩灵燕拿捏得很准,李存勖一见到这个相貌酷似少女伊明贞的姑娘,便陷进旧日情愫里不可自拔。
他不明白为什么侯妃会与伊明贞那样相似,连她那双幽黑深沉的眼睛,都带了伊明贞往日的心意,仰慕之中,又有几分内敛与克制。上天是送来这样一个女子来安慰他多少年的寂寞与思念吗?
从鬓香到侧颜,从腰肢到眼神,从一笔瘦可见骨的柳字到随军骑射的功夫,侯妃竟都不逊色于当年的伊明贞,只是仔细审视,李存勖会发现她又是完全陌生的,侯妃的眼神里,没有他关于往事的记忆与分别的沧桑。
半年来,哪怕是行军打仗,李存勖也不肯让她离开自己的身边,军中上下,均呼侯妃为“压寨夫人”。
“爱妃尽管清奏。”李存勖微微一笑,又埋首看起书信来。
侯妃套上黄金指套,轻轻一拨丝弦,琵琶特有的流利而繁琐的音乐流淌了出来,在激昂中透着萧瑟之气。她弹唱的是杜甫的《后出塞》:
朝进东门营,暮上河阳桥。
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
平沙列万幕,部伍各见招。
中天悬明月,令严夜寂寥。
悲笳数声动,壮士惨不骄。
借问大将谁,恐是霍嫖姚。
一曲未毕,李嗣源从门外走了进来,拱手道:“殿下,魏州来人……”
他见侯妃抱着琵琶仍在座侧,忙噤口不言。李存勖笑道:“不妨,侯妃是孤的压寨夫人,跟随大军长途跋涉,一路不嫌辛苦,亦通军机政务,军中大小事务,不必避她。”
李嗣源迟疑片刻,道:“魏州哗变,天雄节度使贺德伦被张彦囚禁,张彦虽有降晋之意,但此人素来骄悍难制、目中无人,臣与之数次商议,均不得要领、难以谈拢。他既打算向我们河东要官位粮饷,又不肯交出兵权,态度十分强硬。如今贺德伦托人带来密信……”
李嗣源再次打量了侯妃一眼。李存勖有些心情烦躁,重重地放下紫毫笔,道:“二哥不必多言,魏州情形,孤尽知之。贺德伦已是张彦的阶下之囚,就算此刻平叛成功,梁帝朱友贞也不会再信任他,所以他也只能向孤投诚……”
“不错,”六太保符存审也走了进来,道,“以末将看来,殿下若欲真正收复魏州,与其受张彦之降,不如受贺德伦之降。张彦是魏州土著,父子亲戚多人都在银枪效节兵中,军中只知有张家父子,不知有节帅,更不知有天子,殿下倘若姑息此人得势,今后魏州必然叛乱不断。末将以为,殿下只有出兵恢复贺德伦天雄节度使之位,斩张彦以立威,震慑叛军,才能真正拿下魏州。”
李存勖点了点道:“六哥所见与孤略同,只是魏州这块肥肉,孤想要真正咽下去,只怕也不容易。”
“贝州城坚兵多,急切难攻。收魏州、博州之后,孤要先移兵攻打相州的昭德节度使张筠,张筠是商贾出身,擅长舌辩,不擅带兵,在孤看来,取他手里的相州、卫州、澶州易如反掌。二哥,我们应尽速合围魏州,示以兵威,不然的话,魏博牙兵未必就肯真正投降。六哥,你带信回晋阳,请张承业发七万大军为后援,孤先取魏、博、相五州,再定贝州,一年之内,必定攻克魏博六州,一统河朔!”李存勖站起身来,在墙上悬挂的一张《山河地形图》上指点着。
魏博六州的地面并不大,但银枪效节兵的威名却十分响亮,而魏博距离汴京及洛阳已经不远,攻下魏博后,李存勖打算以魏州为基地,发银枪兵为前驱,直入山东,攻袭大梁。
他要把魏博这根硬铮铮的铁楔子砸入朱友贞的后脊梁,再由山东入河南,夺下汴京。
“可是……可是殿下,对付张筠、贺德伦不难,真正难对付的,是驻兵不远的大梁开封尹、镇南军节度使刘鄩啊!”符存审小心地提醒着李存勖。
这次分镇,朱友贞也担心魏博六州会有兵变,所以派了大将刘鄩在南乐屯扎大军,此人在梁军中是与葛从周、杨师厚比肩的人物,素有“小诸葛”之称,心细如发,计谋多端,极难对付。
李存勖淡淡一笑,道:“刘鄩智术有余,胆识不够,不足为虑。听说他不擅长野战,很少跟人正面决战。孤领兵五万奔袭魏州,他手下只有三万兵力,所以,虽然他的驻地离孤的营地只有一百多里,这两天却根本不敢向魏州开拔,显然心存畏惧。”
李存勖有些得意,又有些满不在乎地道:“二哥,既然贺德伦有密信给孤,事不宜迟,你明日一早就带大军开拔,前往魏州接应。孤带飞虎军百人坐镇魏县,等候赵州援兵,待援兵一至,孤便与你南北合围魏州,不愁魏州城不降!”
听得李存勖竟然如此行险,李嗣源大吃一惊,道:“殿下千金之躯,不可轻身犯险,刘鄩大军离此不远,倘若得知殿下只有一百名侍卫在此,领兵来犯,必然会令殿下受惊,不如留末将驻守魏县。”
李存勖摇了摇头,笑道:“赵州援兵共有四万人马,离此只有八十多里路,明日下午就到。就算刘鄩明天打探清楚孤身边只有一百侍卫,即刻发兵,也来不及了。他一生谨慎,不肯行险,孤料他不敢轻易来犯。二哥,六哥,天色不早了,你们赶紧回营休息,明日就按孤的意思办事。”
李嗣源与符存审一想也是,刘鄩不明河东兵的军情,半天的时间也来不及行军至魏县,倘若明日下午赶来,正好落入赵州援兵的伏击圈,以刘鄩的性情,决不会如此行事。
他走了过去,轻轻揉了揉她黑亮的发髻,笑道:“爱妃,孤有一件礼物送给你。过来,孤亲自为你戴上。”
锦盒之内,是与当年他送给伊明贞款式相同的一对银杏叶状的翡翠耳珰,李存勖轻轻将耳珰为侯妃戴上,灯烛之下,他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与伊明贞初明心事的夜晚,情不自禁地将面前沉水般的女子拥入怀中。
你究竟是彻底远去了,还是已经真正归来?
为什么面前的女子看上去与你一模一样,却不能让孤的心底感受到当年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