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父王磐石般的坚定,才让李存勖有了今天吧?他已经六年没放下手中的禹王长槊,六年没有好好睡过一个觉了,每天,占据他心灵的,是各地的战报,和各种远交近攻的战略计划。
但六年来,他从没有觉得疲惫或烦恼,而是越战越勇、越斗越狠,李存勖不知道支撑着自己的到底是什么。是父仇吗?还是一种狩猎般的乐趣?
桀燕刘仁恭已灭,大梁朱晃身亡,新登位的梁帝朱友贞畏河东如虎,惶惶不可终日,就算是朱晃生前,有一次他领兵到河南相州,夜里行宫外有人大叫:“沙陀来了!”只一夜的时间,朱晃麾下的两万大军便逃散了一半。
李存勖之威,乃至于此。
众将参拜已毕,监军张承业走上前来。这六年,张承业越发衰老了,李存勖望着他雪白的鬓发,才心酸地想起来,七哥今年快七十岁了,古稀之龄,他却仍然日劳宵旰,为李存勖打理晋阳城的大小政务、掌管内外府用,收流民、开荒地、理财帛,李存勖远在河朔征伐的那几年,从来没有缺过粮饷军械,这都是张承业的功劳。
张承业身为宦官,无儿无女,一生勤勉节俭,他如此为河东军卖命,李存勖知道,这都是因为张承业心中至今未忘当年昭宗皇帝的托付。
李存勖自小喜欢宴游、打猎与乐曲,只是被刘太妃、曹太妃严厉约束,才改了性情。五年前,一次宴游归来,年轻的晋王趁着醉意,在宫中放手豪赌,输了巨款,无奈之下,把掌管晋王府财权的张承业找来要钱还赌债。
没想到,平日好说话的张承业坚决不肯答应。
半醉之中,李存勖勃然大怒,命飞虎军以成排强弩对准张承业恫吓,可张承业眼都不眨,仍厉声拒绝,险些丢了性命。酒醒之后,李存勖被曹太妃痛责,还脱了上衣到张承业面前负荆请罪,从此领教了七哥的骨鲠与耿介。
大明宫那些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内官们早被朱晃一把火烧尽,独有流落在外的张承业,忠心耿耿地挑起了复唐重任。
“殿下!”张承业跪伏在地,老泪纵横,道,“老臣想不到这辈子还能有看到殿下一统河朔、南伐中原的日子!当年昭宗皇上派老臣前来河东,是要为大唐留一条后路,先王为复唐尽忠而死后,老臣心沮意冷,以为复唐无望。可殿下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六年间南征北战,夺潞州、定赵州、平幽州,败伪梁、退契丹、收河中,由孤城绝地起兵,而尽得北土,不负父志。老臣唯望能苟延残喘,看到殿下收复长安、洛阳,匡复大唐的那一天。”
李存勖也觉心志激**,双手扶起张承业道:“七哥,父王身后,不是七哥日夜督促,孤岂能有今天的霸业?孤有今日,是诸义兄与亚父、七哥的功劳,岂是孤一人之力?大唐亡于朱贼之手,忠诚之士均怀忿含恨,天下人心存不平,孤才能仗着地利与人心乘势而出、连战连胜!”
张承业又叩了一个头,道:“然老臣还有一言,愿殿下听取!”
“七哥请讲!”
“殿下已为北方盟主,在晋阳立霸府、建行台,任大唐尚书令,以大唐天子诏书行文天下,诚为人心所向。但老臣愿殿下勿忘当年在大明宫含元殿曾受大唐天子赐名之恩,仍能挂念李唐皇室无辜被祸,倘有时机,往南方迎回李唐后人。”张承业抬起脸,他已经很老了,脸上沟壑密布、发白如雪,只有一双湛然有神的眼睛,显出洞察人心的威力。
当着众人,李存勖不禁觉得有些难堪。
昭宗皇帝李晔与末代唐帝李柷父子,先后被朱晃害死,李晔年长的九个儿子也均在洛阳皇宫九洲池畔遭了朱晃毒手,剩下的七个幼子,不是夭折就是被害,李唐皇室可谓**然无存。
可张承业却在自己立霸府、建行台之机提出此事,分明是借机敲打自己,怕自己真的以天子自命,忘了复唐之业。
张承业年高德勋,今日又是自己升任尚书令、总揆国政之日,不能当众翻脸斥他多事,李存勖只得硬着头皮,笑道:“七哥勿忧!唐亡之日,天下藩镇,大者称帝,小者称王,割据一方,只有先王绝口不肯称帝,一直在河东奉大唐年号。亚子承父之志,始有今日,必将为恢复大唐之忠臣,勤政爱民,绝不会贪图虚荣,玷辱先王的忠臣名声。”
张承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叩拜再三,泣道:“得殿下此诺,老臣死而无憾!当年昭宗皇帝被迫迁都洛阳时,何皇后在途中生下了一名幼子,秘密托人带往他处抚养。老臣多年来到处托人打听此子下落,上个月得到消息,昭宗幼子流落徽州民间,更名为胡昌翼,跟着大儒读书学经,聪敏无双……”
他话还没说完,李存勖已微皱眉头道:“七哥,此事非同小可,且从长计议。这些年来,民间送到晋阳城的大唐太子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可后来却发现他们全是假冒的。这胡昌翼既是昭宗皇帝幼子,可有证据?”
张承业为难地道:“证据是没有,不过,当年何皇后曾为他留下宫中绣被。养育他长大的人,是当年任金紫光禄大夫的胡三公,他在迁都后就不见下落,几个月前得知老臣在寻找昭宗后人,才托人带信给老臣。”
“七哥,孤既为大唐尚书令,这社稷血脉之事,马虎不得。如今南北战事频仍,来往不便。待孤攻下大梁,再过江去见胡三公。若能查明胡昌翼即是昭宗皇帝幼子,孤便即时奉他登位,七哥看是如何?”李存勖强按下心头的不耐烦,和蔼地劝说着。
望着周围使者与河东将领们同样不耐烦的眼神,张承业只得不再纠缠此事,应道:“是,老臣谨遵殿下吩咐!”
魏州城外大雨瓢泼,驻兵魏县的李存勖停住正在写信的笔,透过镂空的花窗,注视着外面灰沉沉的天空。
窗外古槐森森,绿叶初绽,白花被雨打落一地,枝叶间有几只黑色的大鸟拍打着潮湿的羽毛,瑟缩发抖。
回廊上的檐铃,不时发出脆响,被暮春的风又吹回廊下,悠长的回声显得苍凉、遥远。
春天的气息,即使在这个大军临时驻扎的破败府邸里,也能清晰地感觉到。
府外深黑色的大门前,插着一面簇新的火红大旗,被淋湿的旗面上,抖动着一个硕大的“唐”字。
多少年来,为了这个“唐”字,他一直在塞北驱驰,直到青春已逝,三十一岁的晋王才忽然发现,这些年,他过得比父王李克用还要忙碌。
几个月前,驻兵魏州的大梁邺王杨师厚病故,魏州兵变,叛军首领张彦欲向他投诚,李存勖早对魏博镇的六州虎视眈眈,只是惧怕杨师厚手下的银枪效节都骁勇,才一直没有进攻魏州。
银枪效节都本为大唐魏博牙兵,自田承嗣以来,便骄悍跋扈,难以制服,威武能战,天下无双。
杨师厚没死的时候,仗着魏博的银枪效节都与朱友贞分庭抗礼,也深受朱友贞忌惮,如今杨师厚死了,朱友贞趁机将魏博六州一分为二,任贺德伦为天雄(天雄即魏博)节度使,领魏州、贝州、博州,任张筠为昭德节度使,领相州、卫州、澶州,欲以制衡之术来掌控魏博。
可大唐自古就有“长安天子、魏博牙兵”之说,魏博牙兵废立节帅如家常便饭,又怎会买朱友贞这个小皇帝的账?
因此分镇之后,银枪兵登时哗变,将新任的天雄节度使贺德伦关了起来,派人与河东方面联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