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耶律兄弟
西拉木伦河畔,暮色渐渐隐没了不远处的上京城池,苍茫四野同归黑暗,只有河畔星星点点的篝火勾勒出城外的河流轮廓。
篝火照亮了耶律剌葛与耶律阿保机有三分相似的愤怒脸庞,剌葛在耶律阿保机五兄弟中排行第二,威仪颇重,此时,他几近咆哮地对沉默不语的小弟耶律寅底石说道:“兄弟?你告诉我什么叫兄弟!耶律阿保机把持大可汗之位已经六年,按照我们契丹部选旧制,可汗只能在位三年,便要兄终弟及,依次轮到我和迭剌为可汗。可大哥足足当了六年可汗还不够,竟想要贪心地永远当下去,成为万世一系的契丹大皇帝,终生不让我们四兄弟登上汗位。这样的大哥,算什么兄弟!”
寅底石低下头去,没有说话,迭剌上下部将决议要趁耶律阿保机出征在外时起兵造反,寅底石却一直没有表态,显然心存疑惑。
排行第四的耶律安端也有些犹豫不决,说道:“二哥,大梁国的朱家兄弟,为了帝位一直互相残杀,郢王朱友珪设计害了大哥朱友裕、矫诏杀了二哥朱友文,还连累五弟朱友恭为他而死,可他登基为帝不到半年,就被均王朱友贞与元帅杨师厚带兵逼宫,前几天被迫自杀身亡。他们手足相残,令人耻笑,更令大梁国迅速衰落。我们迭剌部的耶律兄弟,难道也要跟他们朱家兄弟一样,为了争夺权力而抛弃兄友弟恭的亲情,从此刀兵相见吗?”
耶律剌葛瞪了他一眼,想起前年他们第一次准备联手围攻耶律阿保机与述律平夫妇时,就是因耶律安端夫妇嘴不严才泄露了机密,暗想安端虽然温和有礼,但决断不足,今后自己就是登上汗位,也不能重用他。
“安端,大哥一向自高自大,认为我们契丹部能够有今天,都是靠他一个人的功劳。”排行第三的耶律迭剌,被公认为是耶律五兄弟中最聪明能干的人,他曾经只用十天时间就学会了回鹘文,可以与回鹘使者流利对话,还参考回鹘文创制了契丹小字,如果不是耶律阿保机厚着脸皮长期把持汗位,今年本应该轮到他为可汗,轮到他领着契丹部落大展身手,所以迭剌与剌葛二人谋反之心最为迫切,“我们契丹起自西拉木伦河畔,在草原争战千年,始成大邦。契丹人能雄踞漠北,仗的是八部齐心协力共御强敌,更仗的是我们迭剌部兵强马壮、兄弟齐心。可大哥为了把持汗位,不惜在八部长老面前抹黑我们四兄弟,说我们四人个个平庸无能,倘若登上汗位,契丹必然败落。我不信!”
老二剌葛身为管束宗室的惕隐,跟着耶律阿保机南征北战多年,战功无数,将才不输于耶律阿保机,他当然也不信。
老四耶律安端与老五耶律寅底石年少,无心权位,素来敬重信任大哥,但部选本是几百年相传的祖制,如今大哥仗着功高,硬要自封大皇帝,不让他们四兄弟当可汗,二人年龄渐长,心底也渐生不满。
三天前,耶律阿保机再次率军外出,还带走耶律倍、耶律德光、耶律李胡三子从征,前往芦水攻打奚人。
上京城中,只有述律平与怀孕的伊明贞婆媳二人留守,是罕有的良机。可就算杀了述律平与伊明贞、占了上京,他们也不能让契丹八部心服口服,因此四兄弟悄悄跑到城外,聚众商议夺位之事。
“我看,我们这次要兵分三路,”耶律迭剌拾起一根烧黑的木柴,在地上画起了简单的地形图,“大哥上次赶在我们之前召集八部,当众行‘柴册礼’,成为契丹大可汗。这次,我们联合乙室部落长老,推举二哥剌葛为大可汗,乙室部落首领堇淀是二嫂的兄长,一定会为二哥出头。大哥的前锋已过土河,他的大帐离此不远,守兵不多,我们选过可汗之后,二哥在这里行‘柴册礼’祭天,我与安端率一千精骑,连夜急驰往大哥的大帐,假称有紧急军情要见大哥,一入帐,便下手行刺……”
最小的耶律寅底石惊呼一声道:“三哥,你要杀了大哥?可上次兵变未遂,大哥并没有追究我们的过错,不但一回上京就放了我们,还重新赏了我们官职。”
耶律迭剌皱着眉头道:“大哥假仁假义,这一切都是做给别人看的,是邀恩买好的表面功夫,小弟不要轻信。他如果真有兄弟情分,为什么死活都不肯让出大可汗的位置?祖宗们传了几百年的规矩,到了他这里,公然被毁。我才不信他。”
其他几兄弟还未说话,只听一阵马蹄声驰来,一个身材高大的老翁与一个中年男子带了数百亲兵驰近,下马走近篝火。
那中年男子是乙室部落首领乙室堇淀,老翁是他们的叔父、于越王耶律辖底。
耶律辖底大声道:“不错,你们的大哥一心贪图权位,把你们四兄弟只当作鹰犬,倘若不联兵推翻他,你们四个人就永远不能出头,不能当上大可汗,我们迭剌部从此会被别人取笑、看不起!”
契丹“部选”,是指在皇族部落里以亲贵身份依次轮班任大可汗。如今的皇族部落为迭剌部,如果仍按旧规,三年一选,等耶律家四兄弟轮流当过大可汗,就该轮到耶律辖底和他的儿子们当大可汗了。
耶律辖底是从前痕里堇可汗手下的猛将,权高位重,他野心勃勃,也一直认定耶律阿保机之所以能够成为契丹夷离堇、大可汗,全仗了他当年的引见和扶助,所以心里对耶律阿保机极有怨言,常在耶律家这四兄弟面前挑唆。
他拉着乙室堇淀在耶律剌葛面前跪倒下拜,口称:“老臣见过契丹大可汗耶律剌葛,我二人已与其他六部长老约盟,明日一早齐聚上京城外,八部共尊大汗郊天,行‘柴册礼’!愿大汗听从三王爷迭剌的计策,即时派人前去行刺耶律阿保机!”
耶律迭剌用烧焦的木条接着在地下划了个箭头,直指不远处的上京城,道:“我已命人召集手下,明日一早,大汗在西拉木伦河旁行‘柴册礼’;我与安端带精兵出其不意,前去行刺耶律阿保机;辖底叔父,你与寅底石一起领兵攻入上京行宫,从宫中抢出白马青牛的可汗旗鼓和皮室神帐,杀了述律平与伊明贞,则大事可定!”
听了耶律辖底、耶律迭剌的周密布署,耶律剌葛志满意得,大声道:“好!既然我们迭剌部的人都同心同德,不愿让大哥再霸占大皇帝之位,那朕就明日行柴册礼祭天,取代耶律阿保机为帝!不过,柴册礼之时,务需以可汗旗鼓神帐示众,倘若等到明天才能抢到旗鼓神帐……”
老三耶律迭剌眼珠一转,笑道:“这个不妨,二哥,我现在就悄悄命匠人连夜赶制一套旗鼓神帐,在柴册礼上展示给众人看。等辖底叔父抢来真的旗鼓,再把这假的旗鼓烧毁。你们看如何?”
老谋深算的耶律辖底知道,契丹人迷信仪式,柴册礼上倘若拿不出真的旗鼓神帐,八部长老必然心存疑虑,迭剌的主意十分稳妥,当下点头夸赞道:“还是迭剌最聪明能干!哼,耶律阿保机整天自高自大,以我们契丹人的救世主自命,把这建造上京城、打败室韦与奚人的功劳全都记在他一个人头上,真是贪天之功为己有。倘若没有我当年出任夷离堇可汗的于越王,为迭剌部争得兵权,没有剌葛跟着他到处征战,没有迭剌为他出谋划策,他怎么可能有今天?”
耶律家的四兄弟连连点头,深觉叔父说得大有道理,耶律阿保机总是自命不凡,这才盘踞大可汗之位多年,不肯让人,如今,也该让他尝尝大权旁落的滋味了。
耶律迭剌策划已定,扔掉手中烧焦的木条道:“大哥的罪过,不止于此。这几年中原争战,河东兵与大梁军马互相攻杀,正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好时机,他却仍然盘桓漠北,与室韦残部争夺牧场与牛羊,无意南伐,白白浪费了大好战机。”
“不错,”耶律剌葛也深觉遗憾,“眼下,河东的李存勖与幽州刘守光相持已经一年,幽州城矢尽粮绝、眼看支持不了多久,可河东兵千里奔袭、远道而来,也成了疲兵,我们倘若此时发大兵进攻李存勖,他必然不敌退去,而刘守光手里的幽燕九州、方圆两千里的地盘,也就从此成为我们契丹人的地盘,这是何等的良机?可我与迭剌数次向大哥进言,他却说什么契丹内乱不暇,不必贪得,竟坐视河东李存勖坐大,以此鼠目寸光的见识,大哥实在不配当契丹大皇帝!”
众人眺望着不远处黑黝黝一片的上京都城,深觉耶律剌葛识见更高一筹。他们契丹人已经在漠北纵横了几百年,却始终没有突破雁门关、南窥中原,倘若能趁河东与河朔交战的良机,夺幽州、败晋阳,岂非千古功业?
以他们如今的六十万铁骑,足以挥兵直入动**不安的中原,在乱世里分一杯羹。
李存勖望着城门紧闭的幽州城,气不打一处来。
明明自知不敌河东兵,明明自知幽州城粮尽、朝不保夕,明明已经当众亲口答应要献城出降,刘守光竟然又出尔反尔,在和他约定好的出降时间里闭门拒降,城头布满守兵,严阵以待。
一怒之下,李存勖下令大军攻城。
周德威劝他再等候数日,幽州粮尽、军民离心,只要再等上一个月,幽州兵便会不战而溃,但李存勖咽不下这口气,当众喝道:“攻城以立威!”
上百具八牛弩对准高大坚固的幽州城墙,每具装有三只长弓的床弩旁,各有几十名弩手分立,他们合力绞轴拉绳,将三枝木杆铁翎、形如标枪的踏橛箭绷紧在弦上,调好准头后,由猛士举大斧砍断拉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