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妃分明是个有心胸有见识有肝胆的女子,可为了在乱世苟活,她放弃了心底的一切光明,想尽办法对付对手,最终却变成了她鄙视过的那些人。
只是,母妃从来不让自己插手这些陷阱、阴招,从来不愿让自己去学习那些阴险狡狯的诡术。
母恩深厚,然而又是那么沉重,他隐隐听王氏说过,母妃听了传言,认为父皇有“留犊去母”之意。
而这猜测似乎也有几分真实,在知道母妃病重不治的那一刻,父皇立即下旨让博王朱友文监国。母妃呢,她在病榻上听到旨意,竟然欣喜若狂,当夜便不进任何汤药,也不进饮食,似乎一心在求速死。
“母妃,”见淑妃的目光向自己移来,朱友文泣道,“儿臣觉得,你这场病来得太蹊跷,平时母妃的身子骨比年轻女子都健壮,走起路来脚步生风,并无病痛,可……可母妃一夜之间暴得疾病,那些太医们诊疗完毕,只开了些安神补气的温和药材,一个个支支吾吾,说不清楚母妃到底是什么病……母妃是有什么事瞒着儿臣吗?”
淑妃觉得腹中又是一阵翻江倒海,锐痛顶住她的前胸与咽喉,让她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已经决定不再活过今夜。从一切迹象上看,朱晃对她所做的一切心知肚明,五天来,她的病势一天比一天沉重,可朱晃一次也没来探望过她,只是不断给博王朱友文加封爵号、官职与权位,不但下旨让他准备监国,这两天还特地拨给朱友文五万禁卫兵,又命他上朝听政。
王氏转告得没错,博王之所以至今未被册封为太子,就是因为朱晃顾忌他有个强势能干的母妃,好,那她就满足他的心意,为成全儿子,别说死,就是下十八层地狱,她也甘之如饴。
服金带来的肝肠疼痛暂时平息了片刻,她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朱友文的脸,看不够一般仔细品度着。
这是她的眉眼、她的鼻梁、她的嘴唇、她的神韵、她的气度、她的才识……她将会死去,那个污浊不堪、为苟活为权力不顾廉耻礼义的女子将会归于尘土,而她却又将重生,在这个从外表到内心都同样高贵宁静的少年身上重生,干干净净地活着,光明正大地秉政,从容安宁地享受着浮世和人生,怀抱着救国济世的理想,垂治天下。
有子如此,她何惧一死?
这样的死,就好像凤凰涅槃一样,只会煅烧掉她从前的污秽与耻辱,从烈焰中求得新生与永恒。
“友文,好儿子,母妃这辈子有你,便没有白来人世一遭……”淑妃吃力地说着,“你不要怀疑任何人,更不能埋怨你的父皇。你父皇对你,恩深义重,从没对你见外,从小把你视为亲生骨肉,倚重你远远超过其他兄弟……”
“儿臣都知道。”朱友文望着她腊黄的脸色,怜惜地道,“等母妃身子好起来,儿臣陪母妃同去陛下面前谢恩。这次让儿臣监国理事,父皇的一片苦心,儿臣明白。”
“母妃何出此言!”朱友文再也不克制自己,伏在她枕边泣不成声,“儿臣自小与母妃相依为命,虽不知自己身世真相,却在母妃苦心呵护下,从没吃过半点苦,不知人世艰辛。母妃怎能忍心此时便弃儿臣而去?”
“这人世,到处乱兵相攻、民不聊生,母妃……一个弱女子,身若漂萍,不以诡术,难以保全。母妃早已经厌倦了这些尔虞我诈、皮里阳秋、朝秦暮楚,我大唐江山,百年刀兵,城池尽毁,连大明宫……也毁了。你是母妃一生心血,一朝身登帝位,愿我儿重振这天下,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用人才、去门阀,修水利、均田地、兴人口,让这中原大地不再饱沃鲜血、遍地尸骨,而要重现贞观盛世……”
朱友文泪眼迷蒙中,望见面前的母妃脸上浮现出一片向往之情,她是在回想着那“绮殿千重、离宫百雉”的长安盛象吗?她是在景仰那“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盛唐风光吗?她是在梦想朱友文登基后开创的中原大治吗?
母妃从来不是个简单的女子,她表面的狠辣之下,深藏着一颗有大爱也有大义的心,只是她这一生从没有机会实现。
淑妃的手无力地落了下来,又被朱友文握在手中,还是那样冷,似乎越来越冷……
“我儿宅心仁厚、多学明识、诸将归心,所以你父皇宁愿不用他的亲生儿子,也要把天下交在你手里。友贞、友谦,均对你敬爱有加。郢王虽然毒辣,但见识不高,不难对付,母妃身后,已布有一策对付郢王。只要除掉郢王……其他不足虑。”淑妃从枕下取出一个匣子,吃力地交在朱友文手中,“这里有母妃最后留给你的东西,你千万不能心慈手软……”
朱友文接过匣子,却不愿开启,恳求道:“母妃此刻病重,意志消沉,儿臣已派人去请了汴京名医,即将入宫,为母妃再行诊治。还请母妃念在儿臣的份上,好好休息养病。”
淑妃点了点头,慈爱地望着自己的儿子,他是那样高大健壮、气宇轩昂、儒雅温和,自己半生附逆,虽心底不悔,午夜梦回,却也自恨污了名声、毁了名节,让自己的一辈子活得如此不干净、如此肮脏。
可友文却出污泥而不染,并没有半点她的诡诈心狠,她为这样的儿子骄傲,却也心底不无隐忧。
淑妃扭过脸去,道:“母妃知道了,你出去看望父皇吧,此刻母妃身子疲倦,只想安眠。”
朱友文见她气色尚可,答应着退下,道:“是。”
见朱友文的身影在屏风后消失,淑妃这才狠命地拔下头上的长簪,中空的簪内是她以前为对付对头们特地调制的裂心丸,一颗便足以致命,死者外表却没有任何异状。她将簪内毒丸全都倒入口中咽下,睁大眼睛,宁静地望着帐前那幅素色屏风,上面是武则天亲题的《明堂乐章》:
仰膺历数,俯顺讴歌。
远安迩肃,俗阜时和。
化光玉镜,讼息金科。
方兴典礼,永戢干戈。
友文倘能不负母志,再兴典礼,永戢干戈,她的死,便是天下之幸。
淑妃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即使在最后一刻,她妩媚的面容上,也依然在宁静中带了一丝厌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