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朱晃显然是明晓她的心意的,看这些年来朱晃对朱友文的宠爱嘉许,他也确实有意将朱友文立为太子,只是,拖了这么久,年过六旬、久病迁延的朱晃眼看已经快要灯干油尽,仍没下正式册封,这让淑妃不能不焦急。
“博王妃,你是说,皇上亲口说过,他要让博王监国?”淑妃徘徊一圈,又坐回原地,一边追问,一边试图从朱晃的每句话中条分缕析出用意。
“正是,母妃,皇上不但对郢王说过,还对身边的几个近臣都说了,下个月皇上率五十万大军亲征河北,到时候以博王监国,郢王随军从征,不过……昨天郢王的张妃穿戴上她姑母元贞皇后的衣服首饰,皇上吩咐让她入住积善殿,会不会……”王氏犹疑地猜测着。
“不会!”淑妃斩钉截铁地打断她,“除非元贞皇后复生,否则再像也没有用。皇上的心中对元贞皇后虽情有独钟,却对美色极为饥渴,本宫看得出来皇上对你真心宠爱,皇上对友文也是真心疼爱,既以博王监国,自是心中已经将他视为太子了,只是……只是皇上难道一次也没对你提过立嗣之事?”
王氏入宫侍寝已经快半年了,开头还遮遮掩掩、避人耳目,如今已索性与朱晃在西内宫椒兰殿内公开起卧,要不是昨天张氏入宫分了她的宠,王氏还没闲暇能到淑妃这里来。
“立嗣之事,皇上好像是说过一次。他说,汉武帝晚年欲立刘弗陵为太子,刘弗陵明明聪明能干超出武帝诸子,汉武帝却犹豫再三、下不了决心。皇上说他如今才理会了汉武帝刘彻的心情……还说什么主少国疑、大臣未附,难道……皇上是嫌博王太年轻了?”王氏读书不多,人也不大聪明灵活,这几句话,她其实在心底盘算已久,都没想明白,才开口去询问淑妃。
淑妃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她望着镜中自己那张徐娘半老的脸容,苦笑道:“皇上不是嫌博王太年轻,是嫌母妃太年轻了。”
王氏仍未明白过来,呆望着淑妃皱纹丛生的眼角道:“嫌母妃年轻?皇上为什么要嫌母妃年轻?”
淑妃惨白的脸映在铜镜中,仿佛刹那间便衰老了许多,但眼光却越发变得灼热,仿佛有焰影扶摇其中。
她终于明白了朱晃迟迟不立朱友文为嗣的原因,不是因为朱友文非他亲生骨肉,而是因为朱友文有一个心机深沉、格外强势的母妃。
这老贼,他是故意让王氏传话给淑妃,他担心权谋过人的淑妃将来成为执政太后、干预国事。
当年汉武帝立刘弗陵为嗣前,先无故加罪赐死刘弗陵年轻的生母钩弋夫人,因为主少母壮,倘若不想让皇权被年轻的太后与外戚们把持,只能留犊去母。
留犊去母……只要友文可以登顶帝位、垂治天下,自己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
积善宫内,朱晃铁青着脸,听着刚刚从柏乡逃回的王景仁在面前跪禀军情。
王景仁浑身浴血,战袍破碎,发髻散乱,正月初二夜间大败后,他马不停蹄赶往洛阳,一天一夜没合眼,正月初四凌晨才至洛阳城下叩阙。
“既已过河列阵,凭朕的龙骧、神捷、神威三军精骑,怎么会败给李存勖那乞丐一般的河东骑兵?”尽管披着锦裘,但朱晃牙关打颤,不知道是冷还是震惊。
正月之前,他已下旨召集中原各州精骑,打算开春以后,就以五十万大军出征河朔,没想到当先锋的龙骧、神捷、神威亲兵,竟然会在柏乡旷野被李存勖的晋赵联军大败,七万骑兵死伤大半,只逃回来一百多骑。
这当真是十年来畏梁军如虎的河东兵吗?当年李克用未死之时,已龟缩晋阳城中不敢迎战,连朱晃扫**河中、围攻李克用女婿王珂时,李克用也不敢发兵相助,反而劝王珂写信求皇上李晔调解,结果令河中被灭、王珂被害。
这李存勖,今年不过二十七岁,带着李克用遗下的残兵,却已潞州一胜、柏乡连捷,次次用奇兵以少胜多,不止击败了围攻潞州的十几万梁军,还让自己的龙骧、神威、神捷精骑全军覆没。
天乎天乎!既让自己此生一统中原、登基践祚,偏偏残虏李克用身后却有此虎子!
“回禀陛下,李存勖与手下诸将上下一心、令行禁止,虽兵力、战具皆不如我军,可士气如虎。我军轻出,未携粮草,自午时与河东军相持至黄昏,饥渴交加,臣与王彦章领龙骧军于东阵,正欲徐徐退兵,被周德威看破军机,命人到处大喊大叫,诈称东阵兵败。西阵的神捷军、神威军误信为真,士气已沮,不听将令,四散败逃。河东军好整以暇,正好趁机追杀过来,周德威与李嗣源率骑兵两翼夹击,李存璋领赵定步兵奋力拦截。臣率三军退到鄗邑近侧,又有伏兵突骑而出,以致我军大败……臣求陛下赐以死罪,明正典刑、以惩于后!”王景仁老泪纵横,他沙场征战三十多年,从未败得如此惨烈,哪怕以千骑对阵敌军万人,他也镇定自若,可这次率七万精骑往河朔,却被晋赵的四万联兵一鼓而歼,梁军伏尸数十里、被斩首二万级,龙骧、神威、神捷等精锐禁军全军覆没,深州、冀州尽失,一世英名扫地,实是痛彻肺腑。
朱晃也与他一样心痛,自驻马汴州、成为一方藩镇时起,朱晃就不曾输得如此一败涂地过,他有些失神地望着空****殿中跪着的王景仁,半晌才疲惫地道:“景仁何罪之有?朕早知道韩勍、李思安骄悍难制,不想竟敢不把你这位股肱老臣放在眼里,不听将令,受诱轻出,以至于此。你起来吧,朕免去你一切官职,回家休养,过个一年半载再起复,也就是了。”
王景仁心知死罪已免,可听朱晃说得轻描淡写,却并不打算今后全军出征时起用自己,心下也是一阵黯然。
此次柏乡战败,他不仅一世英名扫地,在朱晃心中更不复旧日神勇,功名尽失,从此再也不会有上阵机会了。
对于一个手领雄兵、数十年沙场生涯的元帅来说,这与死有什么区别?
王景仁谢恩退下后,张氏从殿后走了出来,手中托着金盘,盘中放着一碗莲子参汤,她依然穿戴着与元贞皇后相仿的旧服饰旧钗环,看在朱晃眼中,却有些画虎不成反类犬的不伦不类。
此刻他心绪烦乱,更加不愿见她,挥了挥手道:“郢王妃,大年节下,你入宫多日,也该出宫与郢王相聚了,一会朕就命人送你出宫。”
张氏一怔,前两天皇上还对自己痴迷不已,怎么一夕之间就变得如此冷淡,难道是因为河北战事失利?她不敢开口质询,只得低头应道:“是,臣妾这就收拾出宫,只是臣妾担心皇上的身体……”
朱晃皱着眉头道:“你这几日尽心侍奉之情,朕已心领。以后……以后你不要再打扮成这样,让朕看了,反而触目伤情。朕的元贞皇后回不来了,谁也替不了她……”
张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再不敢多言,放下托盘,叩头出去。
观风殿的寝宫四角,薰笼都烧着银霜炭,地砖下暖道也正热,但博王朱友文紧握住母妃的手,仍觉得冷若寒冰,他望着眼神散乱的母妃,双眼蓄泪,心中悲恸难言。
宫中上下嫔妃内官,都对母妃畏之如虎,觉得她蛇蝎心肠、手段狠辣,怕她比怕父皇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有他觉得面前的母妃是如此温慈、如此聪明透达。
是怎样的乱世和流离,才把金枝玉叶的大唐公主,变成这般长袖善舞、不畏人言、无视礼义、不择手段的女子?
他记得从长安城逃出来后,他年纪还幼小,母妃总是把他抱在怀中,到处求佣谋生,一路乞食来到汴州,即使在乱兵丛中与荒村野坟前,她都不失镇定与从容,夜晚仍用树枝在地下写字,教他识字背诗,对他讲长安掌故、隋唐逸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