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军在南岸延绵数里,争相夺桥过河,虽被杀伤,不过两三千人,倘若此时就弃守浮桥,梁军并未折锐气,赵定之军却已斗志全无,只剩下三四万晋军对阵七万梁军,强弱立判,对自己不利。
当下李存勖一抖手中禹王长槊,带五百飞虎军亲兵,亲自驰往当中的浮桥桥头,大喝道:“决不令梁军过河,过河则不可制!桥不可失,机不再来!”
见主公已一马当先,李嗣源、李建及、李存璋、石敬瑭等大小将领都带了身边精卒冲上桥头,个个持戟鼓噪,下马上桥激战。
赵军、定州军见来了生力军,精神一振,再次冲上前来,与蜂拥而至的梁军骑兵激战,不少骑兵连人带马被打下浮桥。
王彦章刚上中间浮桥,见身穿金丝铁甲、头戴玄铁凤翅盔的李存勖舞着禹王长槊,立于桥头,威风凛凛,眨眼间便将几名龙骧军的将领扎下马去,当即冲上前去,也不搭话,右手十九节铜饰大铁枪往李存勖当胸插去,左手取下另一枝铁枪,搂头便打。
李存勖见他来得凶猛,退后一步,让开头顶铁枪,双手持槊,**开王彦章的另一条铁枪,枪槊相交,李存勖双手发麻,心知面前的王彦章膂力奇大,不可强取,打点起精神全力应对。
王彦章见李存勖力气虽不如自己,槊法却甚是精奇,急切中不能战胜,而自己身后却堵塞了大片梁军,心中焦躁,双枪急扎李存勖,趁李存勖退后一步,枪势未老、闪电变招,横击在李存勖后背上。李存勖见势不好、自己已立足不稳,顺势一槊往王彦章马腿上扎去,战马嘶鸣人立,将王彦章抛下河去,李存勖也被王彦章刚才的双枪击背打入河中。
王彦章是水盗出身,水性极好,见李存勖正要游回南岸,冷笑一声,一个猛子扎下去,在河底抱住李存勖双腿,抓住不放,他力气原本就比李存勖大,水性又比李存勖好,接连让李存勖喝下好几口带着冰碴的河水。
李存勖连连挣扎不能脱身,取下腰间青华剑,往王彦章胸口便扎。青华宝剑断铁如泥,竟把王彦章胸前的青铜护心镜扎穿削下,王彦章只得松手避让,顺势却扭住李存勖持剑的右手,又横勒住李存勖的脖子。李存勖自知难以脱手,干脆将青华剑往后一送,直削王彦章左手,王彦章松开李存勖,横过身子、一把夺过青华剑,再回过脸来,李存勖已游往南岸。飞虎军的副将们赶紧抢上前来救护,王彦章还要追时,晋军中一阵乱箭急射,他只能躲往桥下避让。
已近午时,梁军冲奔不歇,赵定步兵再也抵挡不住,剩下的残兵纷纷退往身后雪原,旗帜鲜明的梁军铺天盖地而来,在午河岸边列成七队人马。
当先的是两支各一千人的梁军骑兵精锐,东边的一千骑兵乘着黑马,匹匹黑如墨染、雕鞍画辔,西边的一千骑兵乘着白马,匹匹毛片洁净如雪、金鞍玉镫,身后分别打着“龙骧军黑马都”“神威军白马都”的旌旗,马壮人雄,气概非常,晋、赵、定的联军看在眼中,顿生怯意。
谁不知道大梁骑兵“白马都”“黑马都”的神勇?朱晃就是仗着他们称雄中原多年,连悍甲天下的魏博牙兵,也被他们闭门屠尽。
李存勖换过衣甲,重新提槊上阵,却见王彦章穿着湿甲立于阵前,持着李存勖遗下的青华宝剑,洋洋得意,命军士大叫道:“李存勖小儿,你祖传百年的宝剑已被我家将军夺走,天意如此,还不速降?”
李存勖恨得牙痒,命人将王彦章的青铜护心镜挑在枪头,在阵前骑行示众,也命军士大叫道:“王铁枪老儿,今日晋王且饶你性命,再不识顺逆,来日必取你人头祭旗!”
两军鼓噪一阵,已经正午。晋军与梁军对垒,李存勖正要命人出阵,周德威拨马过来,低声道:“殿下不可,那王彦章前几日曾击伤我三十六员大将,气势正雄。今日梁军龙骧、神捷精骑尽出,我们不能直撄其锋,而要疲敌之志,以逸待劳。梁军急出,未曾饮食,请殿下下令,吩咐前军接战,后军休整,轮番作战,且战且走,坚持到午后,梁军饥渴交加、无心再战,我军再以飞虎、横冲精骑追杀,必定大捷!”
李存勖大喜,当即吩咐下去。李嗣源带着横冲都饮食已毕,见梁军前阵的白马都、黑马都骑兵衣甲鲜明、士卒雄伟,追赶得晋军在雪原上没命逃窜,大怒道:“我河东鸦儿军不得自隳志气,白马都再强,难道还强得过当年长安城里的六十万黄巢乱党?儿郎们,随我上!”
他带了一百多名横冲都健卒,与逃兵们逆向而行,直冲到白马都前。韩勍正杀得兴起,见李嗣源赶来,举槊便刺,李嗣源持枪接战,战不到五十回合,韩勍已露败象、拨马便跑,李思安正要从远处赶来相助,李嗣源却不追赶,只与手下挥着铁杖、舞着铁枪,冲入敌阵,生擒了两名副将,挟在马前,又夺了白马都的一面大旗,往晋军大阵前跑去。韩勍急命人放箭,箭飞如雨,待得李嗣源回到本阵,铠甲上插着的铁箭已经多如刺猬针,左臂也被射伤。
李嗣源不及疗伤,将两名白马都的副将放在马上,与战旗一齐阵前示众,大喊道:“区区白马都,岂能当我鸦儿军一击?神威军主将韩勍不堪一战,白马都将校更是手到擒来。我河东军乃大唐护国铁骑,神明所佑,早晚必尽灭白马都、黑马都!”
李嗣源平时神情木讷、貌不出众,而此时冲入白马都斩将夺旗,神威凛凛,不但令晋军上下佩服,也更生了斗志,渐渐立定脚步,重新与梁军对阵。
雪渐渐变小,雪原上到处是鲜血与踩烂的雪泥,不久又被白雪覆盖,虽然看不见太阳,但天色渐渐昏暗,让人预感到,黄昏将要来临了。
黄昏也落在淑妃李洛镜的上阳宫观风殿外,身为大唐皇室后人,她当然知道这里过去曾是则天女皇在洛阳所居的正殿,宫室之丽,独步天下。
可今非昔比,观风殿内外到处木石倾颓、断壁残垣,渠水发黑,积雪掩盖了这么多年来兵祸留下的残象,放眼只见殿外花池楼阁、回廊纡曲,反而显出一派明瑟之美。
“郢王也真做得出来,把自己的妻子献给……”淑妃望见镜中博王妃王氏那张神情尴尬的秀脸,硬生生把自己的话给咽了下去。
是啊,朱友珪这一招还不是跟自己学的,若说厚颜无耻,自己与朱友珪又何分高下?朱友珪把自己的妻子献上父皇的床榻,自己逼着儿媳妇取悦阿翁,都是一样的没有廉耻、权欲熏心。
淑妃站起身来,在观风殿里徘徊着。
观风殿虽然深阔,但布置简朴,她遥想着当年则天女皇在这里宴寝理政、与二张同欢的帝王岁月。从年少时起,身为大唐公主的她就十分仰慕武则天与太平公主,也梦想着成为那样令人敬畏的女人,在天下大事上施展自己的才智。
她万分瞧不上自己的父皇懿宗李漼,虽然相貌堂堂,少年时就以“器度沉厚、形貌瑰伟”著称,可懿宗继位后只知道花天酒地、宴游无度,把有“小太宗”之称的祖父宣宗皇帝苦心孤诣一辈子积累的家当挥霍完毕,让宣宗的“大中之治”烟消云散。倘若父皇有半点宣宗的血性和肝胆,大唐本有可能再度中兴。
她更瞧不上自己的哥哥僖宗与昭宗。精通斗鸡走狗的僖宗李儇,比擅长音律的懿宗更爱嬉游挥霍,一辈子在被叛军追赶逃难的路上度过。
昭宗李晔虽然有志中兴,可为人多疑而优柔寡断,在位时被强藩们轮流挟持,最后身边一个可用的大臣都没有,只能在嫔妃们的面前凄凉被弑。
这些大唐的皇帝,他们白白坐在皇位上多少年,却未成就半点大业,既不能造福百姓,又不能开疆拓土,甚至不能守住祖宗基业,只能畏缩在长安城大明宫里,受内官们摆布,受强藩们戏辱。
倘若她能君临天下、指点江山,她绝不会受制于人,更不会集民膏民脂以逞一己私欲,她要宽徭薄赋,休天下刀兵,广开言路,重贤用能,打击门阀,削藩镇、远内官,重现当年的贞观之治。
然而她是个女人,纵然贵为公主,也只是个在乱世里风雨飘摇地苟活着的女人,手无权柄,更无军马,她只能寄望于自己的儿子朱友文,那是个多么睿智沉稳、宅心仁厚的孩子,从他出生起,她便在他身上寄托了自己向往过的一切美好。
她从不教他权术、阴谋,也不让他学武练剑,而是自幼便延请了名师大儒,教以治国之道、经史策略,对他娓娓讲述当年太宗东平突厥、西抚安南、万国来朝、天下承平的盛世,让他梦想着重建这样的盛世……
或许她偷生从贼,在黄巢、朱晃手中辗转苟活,玷污了自己曾经的大唐公主的高贵,可她不悔,只要此生她有了这么一个雄才伟略的儿子,能看到他垂拱而治、修复山河的那一天,此生不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