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宫正殿,到处一片雪白,重重叠叠的孝幡、孝幛和挽联,垂落在地,白惨惨的孝帐中,是一副深紫红色的巨大棺椁。
这是一个北风呼啸的夜晚,殿外有三四个小内侍在值夜。
孝帐前,李存勖孤孤单单地坐在灯下,呆呆出神,他昨天已经流干了眼泪,此刻只觉得无限孤独。
殿外,到处都有女人的哀哭声。
西侧殿是昭宗从前忍痛割爱赐给李克用的魏国夫人,她曾是昭宗最宠爱的女人,姿容绝世,至今,李存勖都没有见过比她还美的女人。李存勖还记得,那年冬天昭宗把她赐给李克用时,她是不情不愿地跟来的,但今天,她已经在室中哀哭了整整半夜,还剪了头发,准备明日就抛下几个孩子,出家为尼。
东侧殿,是曹夫人和刘夫人。刘夫人自得知李克用病重不治时起,已经绝粒三日,数次昏绝在地,曹夫人这些天忍泪安慰刘夫人,自己也没吃下几口饭。
但李克用临终前交代后事时,却当众要求将来与曹夫人合葬,还赐给曹氏“晋国夫人”的封号,比刘氏的“秦国夫人”号更为尊贵。
李存勖明白,这并非父王心中最爱的女人是曹夫人,而是为了让李克用这个世子成为嫡子,接承王位时更名正言顺。一念至此,李存勖不但更感念父恩,也对刘夫人有了几分愧疚。
刚毅勇武如男子的刘夫人,是如此无怨无悔地爱着李克用,也这样爱着李克用爱的人们,对曹夫人情同姐妹,对李存勖视为亲生,任劳、任怨、不求名分。
这世上,也会有对自己如此真心守护的女人吗?
不知不觉中,李存勖发现,自己已经又骑马来到了伊明贞府邸旁的巷落里,眺望着楼上的那一盏孤灯。
李存勖在伊府前门后门设有几十名侍卫把守,一年来不准伊明贞外出一步,他数次上门求见,也被伊明贞拒之门外,二人之间已成僵局,一年中竟不交一语。
北风从巷中呼啸而过,这太原平原上的冬天,风声比别处更显凄厉。
天空上仿佛有一只风筝在随风起伏,在伊明贞楼前飘摇着……不,这不是风筝,而是一只体型不大的黑色海东青,正逆风吃力地往伊府二楼窗口飞落。这辽东的猛禽,怎么会入夜飞到小姐的闺房?
李存勖陡然振作,不及命人撞开伊府大门,将马停在墙边,踩着马鞍一跃入院,三步两步闯上伊明贞的房间,不顾仆妇们的拦阻,一脚踹开伊明贞的房门,怒道:“拿出来!”
伊明贞正在细读海东青足上带来的密信,见状赶紧将信凑在烛火上点燃,李存勖一把抢了下来,展信一看,正是耶律倍的笔迹:“明贞吾妻,文聘至今,芳踪未至,思之令人肠断。余于西拉木伦河畔营建太子青宫,于今三载,吾妻殿室犹虚,不知何日为于归之期?思之憾甚痛甚!李存勖数次意图断你我夫妻情缘,实可恼也。今吾趁河东之乱,与耶律德光兄弟二人带五千兵马潜至黄河北岸,以迎妻归。吾今晨已率三百刺客潜伏城内,俟晋王吊丧之期,子夜纵火,城中势必大乱,则吾计可成,吾夫妻团聚可望。夫李赞华”。
原来这契丹国太子最近对中华文化越发着迷,把李慕华的汉名更升一等,改成了“李赞华”,以表佩服赞叹之忱。
李存勖正是亲丧痛彻肺腑的时候,又看到伊明贞竟与耶律倍通信、欲逃离晋阳城,怒火攻心,反手便是一掌,打向伊明贞脸上。
他素知伊明贞是习武之人,身手不凡,不想一击之下,伊明贞挺直身子,不躲不闪,受了他这重重一掌。
耳光响亮,伊明贞白皙的脸庞立即红肿一片,嘴角一丝鲜血流下。她伸手擦掉嘴角的血,冷冷地道:“你打吧,打我几下出过气,我今晚还是会随耶律倍离开晋阳。”
李存勖刚有两分心疼,又被她这冷若冰霜的话语气得暴跳如雷,恨道:“耶律倍有什么好,你死活要嫁给他?我已为晋王,明日便派人迎你入宫,待父孝一满,再行大礼!”
“父丧之中,你敢私娶?母妃与娘会容得了你?军中上下,能不讥讪笑话?”伊明贞冷漠依旧,“亚子,你要是为了我好,从今而后,你我便以姐弟之礼相待,你好端端将我嫁往契丹,则后援可恃,河东可保;倘若你执意不准,河东基业就只能在你手里毁了,晋王殿下尸骨未寒,晋阳城便会落入梁军重围……”
“不要说了!”李存勖怒道,“再难再苦,我也不要让女人帮我担着。局势再凶险,我也不愿输掉自己的一世姻缘!”
伊明贞倔强地扭过脸去,道:“这是你要的一世姻缘,却不是我要的一世姻缘!我既受耶律倍之聘,心中便只有我的夫君!”
李存勖怒不可遏,抬手又是一掌,手掌却硬生生地停在伊明贞脸畔。他见伊明贞满脸倔容,脸上红肿未消,甚是堪怜,干脆一把抱起她,扔在**,七手八脚去扯她的衣衫,露出她洁白纤瘦的肩膀。
伊明贞却也不反抗,只冷冷地睁大一双眼睛,待得李存勖俯身下来,几天没有净面剃须的脸在她肩头依偎轻摩,却见她正用一把冷光灿然的匕首抵在自己的喉前,道:“世子若是用强,明贞今日有死而已!”
“你!”李存勖越发生气伤心,欲念全消,起身怒道,“你口口声声都是为了我才嫁往契丹,今日河东有难,你却对我如此无情,我看你实是为了自己的富贵,实是心里已经喜欢上了耶律倍!”
“不错,我是喜欢耶律倍,他对我痴心一片,不像你风流多情,这几年你晋阳宫中的歌娃舞女不计其数,听说还有人怀了你的孩子!就算我嫁给你,将来也不过和刘夫人一个下场!这晋王妃之位,我不稀罕!”伊明贞坐直身体,理好衣衫,绝情地说道,“河东已成孤地,你不久便会沦为大梁皇帝的阶下囚,怎及得上契丹国国土辽阔、兵力雄厚?更何况耶律倍敬我爱我,始终不渝!亚子,今日这一见,是你我永诀之期!你不要再痴心妄想了,我宁可死,也不会入晋阳宫!”
李存勖还不及答话,一个高大异常的身影已从窗外跃入,哈哈大笑道:“明贞,我耶律倍这辈子敬你爱你,永远不会变心!今日能听到你这番心里话,我实在欣喜若狂,将来为你死也愿意。李存勖,你放手吧,你就算关得住她的人,也关不住她的心。”
李存勖一口气没地方出,正要找人发泄,耶律倍竟然亲自送上门来,他也不答话,抽出腰中长剑,对着耶律倍便刺,耶律倍抬刀格挡,二人打成一团。
二人在小小闺房中施展不开手脚,没片刻,便把伊明贞闺房中的摆设书籍弄得满地狼藉。
李存勖索性抛下剑,抓住耶律倍,往他身上狠狠挥着拳头,耶律倍又是哈哈一笑,竟挺直身体不还手,道:“亚子兄,我抢走明贞,伤了你的心,实在对不住你。你好好打我一顿,我对你心里也少点愧疚,今天我绝不还手!”
耶律倍身材极像他父亲耶律阿保机,虽还是少年,却高大健硕异常,比李存勖高出一头,李存勖又狠狠打了两下,反而泄了气,伏在窗栏上掩面而泣。
耶律倍见他如此苦楚,叹了口气,走近他身旁,劝道:“亚子,虽然心里不愿相信,可我也知道明贞真正关心喜欢的人是你。她已经让我起誓,这辈子绝不会让契丹侵犯河东,还要我借兵帮你解潞州之围,我这一回去,便向父皇进言,借契丹铁骑助你对抗大梁。明贞嫁给我,今后你们便是嫡亲姐弟,你我便是姐夫郎舅。亚子,我绝不会让自己心爱的女人失望,也绝不会像我父皇那样坐视河东受困。请你答应,让我带走明贞!”
事已至此,其实李存勖自己也知道,联姻陇右、结盟契丹才是上策,才能形成合纵之势,抵挡来势汹汹的大梁兵,耶律阿保机贪利,耶律倍重情,都是易于驾驭的人。
倘若当初按父王母妃的意思,自己与歧王联姻,伊明贞远嫁契丹,河东局势恐怕还不至于败坏到如此地步……而伊明贞,显然比自己更果决更睿智。
隔着泪眼,他望见烛光中的伊明贞,还是那样一静如水、婉丽如画,可这宁静美好的女子,再也不能属于自己了……
晋阳城中,鼓楼上,更夫正在敲着三更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