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面前的多年老友,李克用脸上泛出一丝欣慰的笑容,道:“承业,孤……没记错的话,这还是你第一次唤孤作……主公?”
张承业的泪水冲刷着脸上的道道沟壑,呜咽道:“在老奴的心中,早已视殿下为主公!当年昭宗皇上也知道主公是忠臣,亲口吩咐老奴跟主公前来河东,为大唐留一条东山再起的后路……”
李克用苦笑道:“可孤……却辜负了先帝寄托……”
“没有,主公没有辜负!”张承业泣不成声地道,“老奴蒙主公青眼相看,折身下交多年,这些年来,看到了主公为大唐社稷舍生忘死、到处征伐,忠心不改。朱贼的赏赐官爵,主公弃若敝屣;天下藩镇纷纷趁乱自立,主公却始终以唐臣自命,至今在河东奉大唐年号。为了大唐,主公还在英年就……主公这一生,当得起‘忠臣’二字。”
“这就好,这就好……”李克用的笑容渐渐显得浅淡了,“能得世人盖棺论定,知我沙陀李克用是大唐忠臣,孤的这辈子,没有白活……”
“父王!”李存颢和李存璋等人也匍匐于地,涕泗纵横。
李克用为人颇重情义,对义儿视为亲生,厚加恩赏,因此十三太保大多对他有着一份深切的父子之情。
“不要哭,”李克用含着疲惫而辛酸的笑意,“不要哭!天下狼烟未靖,世子和河东,还要仰仗你们兄弟。孤先走一步,复唐大业,这份沉重,以后就只能托付给你们了……”
殿内的恸哭声越发高亢沉重了。
“孤临去之际,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嗣昭,他被梁军以夹寨包围,城中早已绝粒……”李克用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了,“亚子,孤去之后,葬事一切从简。你一定要发兵会同前去驰援的蕃汉都指挥使周德威,将嗣昭救出来。你对德威说,嗣昭忠孝两全,孤爱他最深,可惜再也无法亲自带兵替他解围。嗣昭被困潞州九个月,弹尽粮绝,是不是德威心衔旧恨,不肯用力?你对德威说,潞州之围不解,李克用死不瞑目,请他努力。”
殿下的哭声渐渐盖过了他的声音。
即使到了生命的最后,李克用还挂念着自己被困的义子和大将,想着自己的江山事业,李存勖无法不感动。无论从前他曾在暗地里怎样评价过父亲,他最后的形象,都令李存勖仰视并敬慕。
“你放心,父王。”李存勖擦去了面上的泪水,坚定地回答,“孩儿会亲自带兵救三哥出来。”
“四弟——”李克用又将脸转向他唯一还留在世上的弟弟。
“大哥!”李克宁悲痛欲绝,他和王兄,名为兄弟,情同父子,手足之情甚笃。
李克用从厚厚的锦被下伸出手来,颤颤巍巍地拿过李存勖的胳膊,交在李克宁的手中:“四弟,大哥把这孩子交给你了。这孩子年纪虽小,但心胸宽广、睿智英伟,将来一定会完成孤的大业!四弟,你答应大哥。”
李克宁的热泪沿着鬓角往下流淌,最后流进了他蓬乱的胡须:“大哥,你尽管放心,兄弟一定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李克用苍老异常的脸上,忽然间浮现出一种勃勃生气,年轻而旺盛,雄壮而傲慢。
他的眼睛看向遥远处,脸上有一种简傲而冷峻的气概,声音平和:“亚子,你还记得那年昭宗皇帝为父王填的《菩萨蛮》吗?”
“记得。”李存勖含泪回答。当年,父王是那样年轻倜傥,在万军丛中谈笑风生,他是已故昭宗皇帝最器重也最敬服的藩镇。
“可惜,父王没有完成昭宗皇帝的托付……亚子,远行之前,你再为父王念一遍先帝的词。”
李存勖定了定心神,朗声诵道:
登楼遥望秦宫殿,茫茫只见双飞燕。渭水一条流,千山与万丘……
李克用赞许地点了点头,他的目光逐渐变得散乱。
十年前,唐昭宗填毕这首词,命乐工按板而唱,他和翰林学士、亲王、平章们,一起登上齐云楼,西望长安。一曲《菩萨蛮》唱毕,楼上的君臣们都泣下沾襟。
李存勖接着高声念了下去:
远烟笼碧树,陌上行人去。安得有英雄,迎归大内中。
这最后两句,便是昭宗向李克用发出的充满恳求意味的期待,他希望李克用能在李茂贞、朱晃、韩建、王行瑜等十几个藩镇的势力下力挽狂澜、匡复社稷,因为,当年的李克用是纵横天下没有对手的名将。
“好。”李克用声音微弱地赞美道,“再为父王念一念王维的《陇头吟》。”
“是。”李存勖应声念道,“长安少年游侠客,夜上戍楼看太白。……”
在李存勖充满斗志的念诵声中,李克用慢慢闭上了眼睛,他的脸上还残余着一丝笑容,他一定是想起自己走马斗酒的少年时代。
他重重地呼出了最后一口气,脸猛然向旁边侧斜过去,疲倦苍老异常的面容上,笑意仍然未收,那是一代枭雄离去时的微笑,是一个盖世英杰对自己人生的肯定。
殿下一片哀哭声,响彻了王宫。
哭声中,李存勖的诵诗声依然饱含**:
陇头明月迥临关,陇上行人吹夜笛。
关西老将不胜愁,驻马听之双泪流。
……
在李存勖遏制不住的悲酸的泪眼中,李克用那英伟的面容,渐渐变得模糊而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