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凝道:“张大人息怒,我这就跟随王将军北上。他若立不了功,便从此颜面扫地,可他就算立得了功,张大人放心,我也绝不会让他有机会对付张大人!”
张汉杰点一点头,段凝快步而去,出得大庆殿门,正遇见王彦章立于阶下,段凝趁与王彦章擦肩而过之际,冷冷一笑,道:“王将军战胜之日,只怕就是全家老小在晋阳受戮之日,王将军真的就这么着急吗?”
王彦章心下一震,还不及答话,却见段凝那修长挺拔的身影已经从殿前扬长而过。
四月中旬的德胜双城,正是一年中景致最美的时刻,而六十一岁的符存审脸上,却是一脸冰霜之气,让他面前站着传旨的内官都感觉到几分寒意。
“……着符存审即刻往幽州,领军马御北,钦此!”内官草草收了圣旨,侍从托上托盘来,让符存审起身领鱼符官印。
刚被任命为幽州节度使的符存审并不肯起身接旨,而是不满地大声说道:“请公公回复陛下,让陛下收回成命!梁军节节败退,大战在即,复唐大业即将大功告成,末将年过六旬,愿毕其功于最后一役,不愿擅离前线,致憾终身!”
见内官满脸尴尬,跟同前来的符存审次子、新任曹州刺史符彦饶赶紧劝告道:“父帅,公公也是受上差所遣,父帅接旨之后,再上表向陛下奏明心声,陛下自会定夺。”
符存审气呼呼地谢恩平身,对着一旁站着的李嗣源道:“我们十三太保当年光复长安之日,当今皇上还没出生,当年长安城下,十三位兄弟举玄铁剑虎啸之景,至今萦绕我心。战乱多年,大唐倾覆,我们河东军好不容易又有了今天,眼看大唐匡复有望,可我们十三个老弟兄战死的战死、累死的累死,只剩下你与我硕果仅存,就算是这样,陛下还是不相信我们兄弟,明明与梁军大战在即,我正想阵前会一会王彦章,陛下却偏偏信了那枢密使郭崇韬的话,把我远调到幽州,我这把老骨头,看来这辈子再无法重回中原了!”
郭崇韬是李存勖新任的枢密使,他虽是符存审同乡,却与郭从谦气味相投,都穷奢极欲、索贿贪利。
郭从谦因着同姓之谊,为巩固势力,特地拜郭崇韬为义父,不遗余力地在李存勖面前为他进言,因此李存勖登基之后,竟将文官出身的郭崇韬任命为枢密使、兵部尚书,实等于当朝宰辅。
位置虽高,郭崇韬却不心安。
他知道符存审与九子在军中威名素著,害怕符存审立下平梁复唐第一功,所以说动李存勖,将符存审调防至幽州,明为升迁,实为阻符存审立下平梁之功。
李嗣源被他的一番话说得心中百味煎熬,他为人不善言辞,待那传旨内官离去,半晌方道:“六弟不需烦恼,我一定会向陛下进言。就算这次平梁之战,六弟不在军中,可当年博桥之战,六弟带领九位虎子,以八百骑兵惊走朱晃五十万梁军,威名足以流传千古。六弟守魏博多年,多少次击退梁军游击与侵掠,斩敌数万,九位虎子均在军中立功无数,开国之功,谁堪与符家子弟相提并论?”
符存审听他夸奖自己的儿子,苦笑一声道:“符家子弟?哼,就是他们九个人太过张扬,才令陛下生了疑心。军中都知道符家九子忠勇不怕死,可如今他们功劳立多了,官位高了,兵权大了,个个都当了刺史、节帅……所谓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这震主之危、不赏之功,反让我们父子日夜惶恐,不能自安。就算郭崇韬不挑拨,难道就没有其他人进谗言?只是陛下自己也……”
李嗣源知道他说的是心里话,其实李嗣源自己也一样心存惶恐。
前几年冬天渡河夺杨刘城时,李存勖身陷谢彦章重围,望李嗣源援兵迟迟不至,曾当众发怒,责李嗣源见死不救,若不是李嗣源的义儿李从珂、女婿石敬瑭都勇猛过人,颇得李存勖欣赏,只怕他早就被李存勖削职下狱了。
可就算这样,这几年李存勖也受了郭崇韬与郭从谦背后挑动,对李嗣源重加戒备。
三个月前,趁着过年,李存勖当众收李嗣源的长子李从审为义子,更名为李继璟,留在身边当金枪指挥使,这分明是留质于京的做法,不但对李嗣源不信任,而且令李嗣源在军中的威望大减。
德胜南城之外,时已正午,暮春的风扬起万道柳丝,黄河河面上波光潋滟,南北双城间浮桥飞渡,舟楫徐行,上游和下游还各拦着五道横江铁链,这座李存进生前耗尽心血修筑的浮城,固若金汤,倒映在缓流的黄河水中,上下旗纛如林,庄严中透着杀气。
听说王彦章大军已经到了滑州,距此还有三百多里路,不到三天,这里必有一场恶战。
而符存审心中遗憾的是,或许他今生再没有与梁军交手的机会。在幽州骚扰的只是契丹小股骑兵,根本无须他这位宿将挂帅迎敌,而与铁枪王彦章在郓州角力,才是他心中期待的决战。
滑州大营中歌舞正酣,滑州刺史、将校们正在王彦章、段凝面前极口奉承。
滑州离汴京不远,无论晋军从潞州后方打来,还是从魏州出兵,滑州都会远离战火,现任滑州刺史也是张汉杰的亲信,但此人手段圆滑,不愿得罪人,见王彦章已受皇上重用,便也费心讨好,酒宴上不但盛陈美酒百味,而且丝管清奏、歌舞不断,春风如薰,直吹得这滑州大营里一片莺歌燕舞的太平气象。
段凝斜睨着一旁端坐的王彦章,见他来者不拒,已经喝下了几斤烈酒,暗想离王彦章许诺三天破敌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快一半,他却仍然逗留滑州不进,每天饮酒作乐,原来在大庆殿中,王彦章也不过是一时意气、乱夸海口。
正凝思间,却见帐外一个副将走进来,在王彦章耳边低语几句。王彦章举杯站起身来,笑道:“量浅不能尽饮,老夫要到后营更衣歇息,你们慢慢畅饮尽欢!”
段凝望着他步伐刚健、飞步离去的背影,心下有些疑惑,又与滑州刺史推杯换盏,喝了两杯酒,借口如厕,也跟了出来。
却见主帅所居的后营门前只有六名侍卫把守,门前拴马桩旁空****的,王彦章两匹坐骑都已无踪影,段凝心下一愣,快步上前道:“去禀报王将军,段副使求见!”
那侍卫拦在营门之前,神情犹豫,迟疑半晌才道:“王将军害酒,已经睡下了,待会末将一定去通报!”
段凝心下更是疑惑,大声道:“郓州有紧急军情来报,快去通报你家将军,误了军情,你有几个脑袋也不够掉的!”
那侍卫吓得一哆嗦,忙跪下禀报道:“王将军已经带人前往德胜南城了!今天上午,我军在德胜南城大败晋军,王将军担心前锋有失,已经亲自驰往郓州相助!”
“你说什么?”段凝难以置信,“我们大军才到滑州,怎么会在德胜城大败晋军?”
“王将军在汴京起兵之际,暗派了六百斧手先驰往德胜南城,又安排了杨刘大营设六十条火船急攻晋军浮桥,五千先锋突袭德胜南城。今天上午,郓州急报,火船阵已驶往德胜双城的浮桥处,德胜南城的晋军见我军来势凶猛,已经开始败退!”那侍卫倒是对前线军情十分清楚,一口将王彦章的部署说得清清楚楚。
段凝满背冷汗,前线战事如火如荼,他这位招讨副使却完全被蒙在鼓里,难道说王彦章早看出来了他就是晋军的十太保李存仁,所以才会瞒着他调兵遣将,不让他得知一丝一毫内情?还是说王彦章以为他是张汉杰的亲信,所以如此处置?
德胜双城是由二太保李嗣源、六太保符存审二人驻守的平梁桥头堡,符存审已被调防,只剩李嗣源孤军,此阵地一失,晋军必然士气低落,而当年那场令周德威父子惨死的恶战,战果也就不保。
不,无论如何,他也不能让王彦章的计谋得逞,尽管,从内心深处,其实他一直钦佩着这位智勇双全、忠义过人的大梁老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