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勖也喜动颜色,德胜双城之间筑桥,本是他突发奇想。
这处的黄河河水虽然水势平缓,可两岸之间毕竟有数里之宽,而且河滩之上全是流沙,无法筑垒夯底,自古无人能筑起这飞架两岸的大桥。可李存进领了他口谕之后,竟什么难处也没有提,默默日夜赶工,不到半年就筑起了这座大桥,有了这座桥,大梁便等于失去了黄河天险,他随时可以运兵过河,急攻汴京。
李存勖脱下身上的战袍,披在跪地的李存进身上,泣道:“十二哥辛苦了!孤当日突发奇想之时,没敢想这座大桥会有合龙之日。一来是先王地下有灵,二来是十二哥禀赋过人、体国公忠,才架起大桥,巧夺天工!十二哥身为河东宿将,不但骁勇过人,而且智谋出众……”
他夸奖的话还没说完,就看见面前跪着的李存进缓缓往桥边倒去。李存勖一把抱住瘦可见骨的李存进,急呼道:“十二哥,十二哥!”
他还记得当年那个健硕无比的十二哥,身材雄壮、精力过人,什么时候起,十二哥竟瘦成了这副模样?是这筑城筑桥的重任,让十二哥辛苦不堪了吗?
李存进脸上的神情已经僵硬,他嘴角挂着一丝血迹,却浮现着浅淡的微笑,眼睛直直地眺望向黄河上的德胜浮桥。
满天星子之下、起伏河波之上,这壮丽的德胜浮桥是亘古未有的奇观,在德胜南北双城之间,划出一条精妙的弧线。
一旁同样黧黑清瘦的兵士们禁不住放声哭泣道:“从筑桥之日起,振武节度使就没好好睡过一个觉,这一次,他已经六天六夜没合眼了……”
李存勖抱着战袍里骨格粗大却瘦削的十二哥,感受到十二哥的身体渐渐僵硬下去,再也按捺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就像伊明贞质问的那样,跟着这复唐大业而来的,是义兄们一个一个战死累死,是他身边越来越寂寞凄清,就算将来大业成就,他就能够开怀高兴了吗?
那晋阳宫夜宴时饮酒共舞的兄弟身影,今后再也无法凑齐了……
春色覆盖着晋阳城外的吕梁山脉,汾河两岸,树色深碧浅绿交织、花开烂漫、明丽如画,李存勖带着一群年轻将校打猎归来,望着前面马车上堆积如山的猎获,心情自是大好。
他很久没有在汾河外的郊野上纵马打猎了,自从德胜双城筑好,李存勖又命人在德胜南城外筑起四座营寨,彻底将德胜南北夹寨变成了晋军南伐的桥头堡。
王彦章虽然勇猛,也不敢轻举妄动,又有段凝坐镇敌营,处处钳制着王彦章。河中朱友谦更是受了霸府之封,成为李存勖的属臣。
当年晋弱梁强之势,至此已经完全逆转。
这段时间,李存勖变得轻松了许多,不必再往河朔疲于奔命。
这两年的春夏之交,他都会回晋阳城陪伴两位太妃与刘玉娘。两位母妃年纪越来越大,脾气也越来越大,每次一见到他,便会不停说诉刘玉娘的罪状,可在李存勖看来,大多是些小题大作、无事生非、罗织搜求的过错。
刘玉娘本来是曹太妃身边的歌女,出身远不如他的其他王妃,来历不明不说,还有人说她是乞丐之女,并张罗着给她找来了行乞为生的父亲刘山人,入宫羞辱她一场。尽管在宫里头受尽那些所谓名门闺秀的排挤,可这些年来,她对他忠心耿耿,甚至亲自到军中陪伴他、照顾他,陪他风餐露宿、征程千里。
不错,她的确插手得太多,连李嗣昭、李嗣源、符存审的兵饷也要经过她的手去下发,可那又如何?
大唐之亡,就是由于藩镇自立、骄兵悍将,如今李存勖身边的亲信,除了垂暮之年的张承业,就只有刘玉娘与郭从谦了,倘若不用这两个人,他便只能被手下的节帅们牵着鼻子走。
再说,刘玉娘仿佛天生精通商贾之术,若不是她经营有道,利用军饷周转,又任用李嗣昭的次子李继韬在关陇西蜀交易皮毛粮草,还在晋阳城里开了不少水果铺和货行,晋阳宫里那些老老少少的妃嫔侍女,怎么可能一直过着锦衣玉食的富贵日子?李存勖在宫中开盛宴请将校们相聚的花销,谁为他支付?他梨园里那三百伶人,从首饰头面到日常供奉,又从何而来?
这两年,梨园里的各项费用,都由刘玉娘支持,没有七八十万缗钱,绝对无法排演那么多出服装华丽、背景精致的戏曲。
李嗣源与李从珂、石敬瑭父子翁婿三人,带兵五万,长期驻扎幽燕一带,动不动就上表哭穷,说自己的军饷不足,军心骚乱。是的,幽燕之地,常年苦寒,可他也没饿着冻着他们,还不是这些军中将校看到晋阳宫梨园里伶人们一个个过着轻裘肥马、高官显贵的奢侈生活,心生羡慕?
上个月,李存勖见他多次上表称粮饷不足,一气之下,索性下诏,让李嗣源自己先垫付军饷,可没想到李嗣源手下将校不依不饶,竟然闯到晋阳城武库里擅自领走了五百具御用细铠甲和几千件寒衣,要不是李从珂及时阻止、还回了铠甲还入宫谢罪,李存勖几乎当时打算把李嗣源下狱。
虽然剩下的义兄已经不多,可硕果仅存的这几个人,也着实让他头疼。
离晋阳城还有二三十里山路,日已正午,郭从谦看到路边不远有池塘树林,十分阴凉,上前要求暂驻歇息,李存勖点头答应,命人在路边埋灶做饭、架火烤肉,他很久没有过上这种纵情快意的悠闲日子了。林外不远是一个碧波**漾的池塘,郭从谦带亲兵去洗剖猎物,准备烤食。
李存勖喝了两杯酒,入帐篷小睡片刻,刚蒙眬睡去不久,忽然听见外面一声巨响,又是一阵惊呼喧哗,他吓得拔剑而起,出帐喝道:“什么事?休得惊慌!”
郭从谦满脸惊恐之色,叫道:“蛇!蛇!”
训练有素的飞虎军也乱成一团,李存勖放眼望去,却见池塘水面上竟游着不少大蛇,林外也有两三条大蟒飞速穿过草叶游来,这些巨蟒浑身缠绕着黄褐相间的花纹,长达三四丈,形状极为惊人。
李存勖也不禁吓了一跳,他见过不少猛兽怪禽,可却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巨蟒,不知如何应付。
奇怪的是,这些大蛇并没有攻击人的迹象,游到林外不远,便盘成一团,高高昂起蛇头,望着李存勖的方向吐出信子,频频点头,仿佛在一同朝拜。
郭从谦神情渐渐镇定,笑道:“殿下,这些巨蟒似乎有灵性,你瞧,它们都在向殿下伏地叩首呢,莫非……”
他话音还没落,只见群蛇之后,林下道路上竟有一队褐袍僧人走来,这些人头戴几尺宽的圆斗笠,足蹬芒鞋,风尘仆仆。
这队僧人穿过蛇群前来,领头是一个高大的中年僧人,约摸四旬模样,眉宇清朗,一副有道高僧的气度,见到李存勖旌旗,当即下拜道:“阿弥陀佛!贫僧传真,见过晋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