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雄?”孙鹤苦笑一声,望着身边一个个噤若寒蝉的文武官员们,“节帅,契丹新起,六十万铁骑漠北无敌;晋王智勇,河东鸦儿军连战皆捷;大梁兵雄,领中原五十万精锐正欲北上……四面楚歌,节帅怎能夜郎自大?节帅万勿中那晋王李存勖的奸计,自高自大,树敌众多,不然的话……”
“不然怎样?”刘守光双眉倒竖,眼中戾气更增。
“不然末将恐怕节帅不久就要落入重围,幽州必陷!”孙鹤把心一横,明知良言逆耳,更明知刘守光是个残狠好杀的主子,还是不管不顾地说出心中的顾忌,“到那时节,辽东再无宁日。节帅也难以自保!”
“你胡说八道,藐视君上,十恶不赦!”刘守光勃然大怒,道,“朕想起来了,孙鹤,你本来是刘延祚那蠢材的部将,降朕之后,心中始终不服。来人,将这逆臣当殿凌迟,割肉煮食。再有敢谏者,就和孙鹤一个下场!”
殿下侍卫领命即至,他们在这至元殿上杀惯了人,熟手熟脚将孙鹤按倒绑住,脱去朝服,捆在殿柱上以利刃凌迟。
孙鹤是骨鲠之臣,死到临头,浑身鲜血淋漓,仍苦心婆心劝说道:“节帅,末将半生镇守幽州,身为燕臣,绝无二志。当日陪刘延祚守沧州被围,节帅恕了臣性命不杀,末将从心底感激节帅!只是末将害怕节帅一旦称帝,得罪天下,大兵不出百日必至幽州城下!至时节帅危矣、幽燕危矣!”
刘守光一心想着明日正式登基称帝的盛大气象,哪里还听得进孙鹤的苦口良言,见这孙鹤竟至死不悔、喋喋不休,怒发如狂,捶案大叫道:“还不快堵上他的嘴,把他剁成肉酱!不要让这混账扰了朕的兴致!”
侍卫赶紧按他吩咐处置,殿上血腥扑鼻,一条威风凛凛的大汉转眼间变成肉泥。王瞳不敢正视,却听得刘守光又冷冷问道:“李少尹,孙鹤的下场,你都看到了。朕已遣使告天,明日即登帝位。在朕面前,你到底是拜还是不拜?”
李承勋也冷笑道:“孙鹤是位难得的大忠臣,节帅却将他当廷剁成肉酱。良药苦口、忠言逆耳,节帅不能纳谏敬贤,就算身登帝位,也难长久。难怪当年的韩延徽不肯在幽州为官,要远投契丹。”
刘守光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扫视着王瞳与李承勋二人道:“朱晃老贼已经称帝,朕绝不甘受他官诰,不会当他的臣属,更不会为那早就烟消云散的大唐当什么尚父!这皇上,朕是当定了。你们二人都是中原名臣,倘若今天在殿上向朕行君臣之礼,归顺于朕,朕就任命你二人为左丞相、右丞相。倘若也想挣个孙鹤那样的忠臣名声,朕也立即在这正元殿上成全你们!是死是活,凭你二人自择!”
王瞳听到这里,“扑通”一声跪在地下,三叩九拜道:“臣参见陛下,愿陛下江山永固、寿延万年!”
刘守光哈哈大笑,再次目注李承勋道:“好!识时务者为俊杰。李少尹,你意下如何?”
李承勋往前走了几步,站在满是鲜血与尸块的刀斧旁边,刚毅的面容毫不改色,拱手道:“下官领晋王之命,前来送五镇盟书,身为唐臣,只能以列国交聘之礼相见,决不会向任何人行君臣之礼,以辱晋王使命!节帅若不怕得罪河东,不怕晋王将来到幽州城下问罪,不怕我河东鸦儿军千里奔袭,就尽管下令开刀!我死何妨,只怕节帅也来日无多了!”
刘守光向来骄横,被这番话气得胸口发闷、手直发抖,指着李承勋道:“你……你……好,来人,将他也凌迟处死!朕倒要看看,李存勖有什么本事,敢来向朕问罪!”
刘守光没有想到,孙鹤和李承勋临死前说的话很快就应验了,他改元称帝还没到一百天,李存勖已经带着晋、赵、定的盟军来到幽州城下。
三军人马也不过六七万之数,但是军容肃整、兵马精悍,刘守光派大将单廷珪与元行钦领十万军马出城迎战,不到半日,便大败而归,溃兵满野,倘若不是幽州城头的弓箭、滚木、礌石存得够多,当日幽州便会被鸦儿军攻破。这一仗吓得幽州兵胆寒,高挂免战牌,坚守不出。
幽州虽不如晋阳有山河地势可倚仗,但作为隋唐两代对付辽东外族的大本营,经营多年,城池已险固非常。李存勖急攻不下,每日带飞虎军在幽州城下扬槊显威,看得刘守光满心气怒,却又无可奈何。
刘守光本打算仗着幽州城坚粮多,坚守不出,逼远道而来的李存勖粮尽退兵,可不远处的北平王王处直与赵王王镕却担心刘守光势大,一心投靠河东,源源不断地往前线送来了粮草战具。
河东兵闲来无事,在幽州城外大安山内外布营,整天打猎游乐,十分消闲,绝无撤兵打算。
刘守光向来骄横,自以为兵强马壮,不可一世,不想被李存勖的几万军马围困得焦头烂额,无奈只得遣使向半年前他刚刚写信绝交的大梁朱晃求救。朱晃答应得很干脆,使者刚刚回到幽州,北方招讨使杨师厚已从晋军手中夺下魏州,杨师厚手下的大将贺德伦带前锋急奔幽州,跟着,朱晃又亲率五十万大军北上,亲自督战。
杨师厚是大梁三军主帅,多年来立下奇功无数,周德威也数次败在他手下,他在晋、赵、燕军中威名素著,自夺魏州后,杨师厚势如破竹,打算灭赵救燕,晋赵联军也一路望风披靡,但到了冀州,杨师厚大军在一个叫枣强(今河北枣强县)的小城遇阻,接连激战十几天,竟未破城。
朱晃领大军过了魏州,听说杨师厚围枣强、贺德伦围蓨县(今河北景县),两处不堪一击的小城池,竟顽强抵抗了十几天,仍未开门出降,倒连累梁军前锋死伤累累。朱晃闻讯,勃然大怒,下令五十万大军合围枣强,当夜必克。
梁军暮色中集聚枣强城下,箭如飞蝗、矛如丛林,攻城车、投石机迭进,十万梁军围城堆垒,只有几千守兵的枣强哪里当得起五十万大军的摧枯拉朽之势,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枣强城破,守城的赵兵和助阵的晋兵死伤大半,剩下的溃败投降。
无数火把将残破的枣强城上下映得亮如白昼,小小城池中,浑身浴血的军民无以遁形。骑马入城的朱晃看也不看路边匍匐求降的敌兵,冷冷地道:“朕早说过,哪怕镇州以铁铸城,朕亦必销铁熔金而灭赵。冀州赵军负隅顽抗,屠城三日,杀尽军民,以儆赵晋!”
杨师厚知道朱晃对久抗之城向来以屠城处置,当年围攻青州博昌县(今山东博兴)和魏州时,都曾血洗全城,当下领命去办。
天亮之前,枣强城中鸡飞狗跳、哭叫声盈耳、烈焰熏天,天亮之后,枣强城中却变得无声无息、寂若坟地,满目的断壁残垣、尸骸死马、残灰冷烟,街头一处处拱起的黄土大丘下,全都是活埋了枣强守军的大坑……
枣强已下,朱晃一早拔营前往蓨县,欲再效枣强之围,助贺德伦今夜攻下蓨县。一百多里的平原大路,骑兵半天即至,步兵在傍晚时分也陆续到来。朱晃见暮雨纷纷、视野模糊,吩咐围城扎营,打算第二日一早攻城。
望着不远处梁军满山遍野的连营,符存审紧皱双眉、沉吟不语,他驻处离此不远,前天听说梁军大将贺德伦围攻蓨县,带了八百骑兵前来探望敌情,没想到赶到蓨县城外,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梁军不是五千,而是五十万。
符存审(按,其投李克用为义子后应更名为李存审,《五代史》录其名为符存审,今依史载)今年五十岁,却已经在沙场征战了快四十年,他本是中原将族之后,父亲符楚为陈州牙将,符存审自幼好兵法,十二岁便束发从军。他为人胆大心细、谨慎敦厚,年轻时便得李克用器重、任为义儿军指挥使,射术更是惊人,打围时,曾经一天射中四十二只猎物,军中除了已故的李存武可以和他较量个高下外,其他人都不是他对手。
更惊人的是,这个头发半白、不爱言语的老将平生几乎没有败绩,他作战既勇敢又细心,交战之前,每每多方盘算、求全责备,交战之时,却总是身先士卒、一马当先,几十年征战下来,光从皮肉下起出的箭头都有一百多枚,可吃败仗的次数却屈指可数。
此刻,暮晚之中,符存审身后,八百名玄甲黑袍的鸦儿军几乎融入了深黑的雨夜,模糊难辨。
比起战功、射术,符存审平生最值得自豪的是他的九个儿子,九子均不愧将门虎子,个个及冠从军、立功阙伟,符家子弟在河东极负盛名,此时,这九子一个个身着黑甲、头戴凤翅黑盔,雁翼般列队,勒马肃立在大运河边。
“父帅,我八百骑兵对垒五十万梁军,犹如扬汤止沸,实在于事无补,不如急驰往幽州城下,禀明敌情,让晋王殿下再做打算如何?”符存审的大儿子符彦超小心翼翼地问道,三十三岁的长子,长得和父亲极像,也有一把及胸虬髯,浓眉大目,极为威猛。
符存审没有答话,指着远处一个黑黝黝的山丘道:“若是我没记错,那里就是大汉丞相周亚夫之墓。”
九个儿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能远远望见冷雨中树色幽微,其余根本什么也看不见。周亚夫是大汉条侯,封地就在蓨县,当年周亚夫曾平七国之乱,晚年被奸人构陷而死,蓨县军民悯其忠良无辜,撮土为其立衣冠冢于此。
“听说,周亚夫墓之东,就是他的父亲、大汉开国功臣、绛侯周勃之墓。”符存审仍然兴致勃勃地指点着,“周家父子,两代为大汉砥柱。周勃取关中、败项羽、平韩信、灭诸吕,定鼎大汉天下;周亚夫平七国之乱,被汉文帝赞为真将军。没有周家父子,就没有大汉的四百年天下,就没有大汉子民的数百年休养生息、安居乐业。”
“父帅之意,儿子明白了,”符存审的第四子符彦卿拱手道,“晋王殿下在幽州攻城正急,南鄙之事尽付我们符家儿郎。老贼朱晃倘若攻陷蓨县,必移兵向深州、冀州,则晋王殿下不得不分兵应对,燕梁南北夹击,晋军势危。今日我符家父子兵力虽少,却应不输斗志,血战蓨县,以死报国!”
符彦卿是符家九子最出众的儿子,在军中向来有“符第四”的威名,他不但作战勇敢、精力过人,而且擅长著作,军纪严明,曾著有《人事军律》《五行阵图》等文章,一度传抄河东,连契丹的耶律阿保机都派人重金搜求。
符彦卿本是李存勖亲卫,从小与李存勖一块长大,情同手足。此子向来明慧,听父帅娓娓说述周勃周亚夫父子的战绩,当即明白了父帅决不退缩的心志。
“不!”符存审缓缓摇了摇头,道,“周家父子平生心细,算无遗策,才能百战百胜。今我军虽寡,却个个精锐,更有我九位虎儿在此,我有何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