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殿下心怀旧怨,意气用事,以致被朱贼所乘!燕地九郡,与河东唇齿相依、祸福与共。唇亡齿寒,燕亡之后,河东还能长久吗?”韩延徽痛心地叹道。
李克用不禁沉吟,望着已被飞虎侍卫抓住双臂往殿外推去的韩延徽,他心中有些犹豫。
李存勖连忙走上前去,奏道:“父王,韩参军言之有理,刘仁恭虽是不义之人,却是河东的北方屏障。如今朱贼积威之下,朔北只有我们河东晋军与幽州燕军仅存。成德节度使王镕被朱贼手下葛从周围困,已与我们晋阳断绝旧好,还与朱贼结为儿女亲家、献子为质。魏博节度使罗绍威依附朱贼,手下牙兵全被屠戮,六州皆乱,成了杨师厚的驻兵之处。河朔三镇只剩下幽州镇没有归降朱贼。朱贼手下大将葛从周、杨师厚,今年均带重兵屯扎河朔,用意其实不在幽州,而在我们河东,一旦幽州被破,我们河东腹背受敌、危乎殆哉。”
李克用老于军伍,李存勖微一提点,他心里便已洞明。
朱晃这次派大兵扫**河朔,并不是为了争夺幽州镇那几个贫瘠的荒城,而是为了彻底断绝他退往河北的道路。
所以刘仁恭他必须救,发援兵助阵幽州,绝不仅是为了帮助刘仁恭,也是为了不让朱晃切断自己的后路。
李克用疲惫地挥了挥手,喝道:“把韩延徽带回来!”
朝服被扯、穿着素袍的韩延徽神情镇定,谢恩道:“殿下从谏如流,下官敬佩。”
李克用神色倦怠,道:“韩参军,援兵之事,你与世子商议即可。孤不要刘仁恭的礼物,也不想看他的信。”
李存勖将韩延徽请到嘉福宫中,让左右军十几员大将共议幽州军情,看面前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韩参军从容冷静、应对如流,心下佩服,道:“韩参军,听说刘家父子兄弟不和、内乱多年,就算朱贼退兵,幽州只怕以后也不太平,不如你就留在晋阳城助我一臂之力。我早闻韩兄之名,誉之者夸你有宰相之才,今日一见,确非谬赞。”
韩延徽见李存勖当众如此赞誉,心中自也感动,但他知道李存勖视为左右手的记室参军王缄、也是自己的幽州同乡并无容人之量,遂辞谢道:“世子过奖。刘家父子虽然声誉不佳,可韩家父子仕燕多年,受恩深重,难以背弃。将来世子征逐中原之日,韩某愿受驱驰。”
李存勖也不勉强,叹道:“韩兄适才说得很是,河东势孤,一半是咎由自取。我父王虽有忠义之心,但躁急性直,不懂屈伸宛转,只要有人稍加违逆,便大发雷霆甚至当场军法从事。前年我叔父李克修因军容不整,被我父王当众诟骂鞭打,回去后便气病身亡。倘若不是河东监军张承业和检校左仆射盖寓二人在旁相助多年,父王得罪的人还要更多。血勇之人,不懂怀柔之道,正因如此,父王只能逞孤勇,不能平天下。”
韩延徽见他受教,笑道:“世子敏慧过人,而今本是乱世,哪里有多少忠臣猛士?河中、河朔的各路小藩镇,夹在汴州与晋阳之间,本来就是事大生存的墙头草。晋王殿下四处攻伐,从不手软,也因此到处树敌,从无真心相助的盟友。就如当年的十三太保李存孝,在邢州投降认罪之后,老殿下若肯恕他一命、留镇代北,抵得了多少汴州兵马?又岂畏杨师厚与葛从周之师?愿世子今后能以审时度势、远交近攻之策,怀恩宽柔,则天下归心!”
李存勖点了点头,反复回味着韩延徽的进谏。
春色渐深,晋阳城中到处都蔓延着新绿。李存勖巡城已毕,不知不觉便纵马来到了城南一处僻静的府第。
这是伊明贞家的旧宅,自伊明贞接受耶律倍聘礼后,为回避李存勖,便搬回了伊家的旧居。
这处府第前后只有两进,原是伊家父子到晋阳城议事所住的刺史别邸,颇为简陋,多年失修,早已破败不堪,墙头瓦当破碎、乱草丛生,只是院前院后都种满了高大的银杏树,扇形绿叶在院落上空被夜风一吹,叶声轻喧如雨,显出几分公侯之家的幽深气象。
正屋是一个三开间两层楼带廊庑的房间,子时已至,楼上孤灯仍明,李存勖眺望着那扇窗户,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已经半年多没见面了,这狠心的女子,就算契丹人已经背盟,她与耶律倍的婚约形同作废,她也没有搬回晋阳宫的打算。
这半年来,每到巡城之后,李存勖常会徘徊伊府后院,在夜深人静的巷落里,寻找着伊明贞的气息和身影。
虽是仲春,夜色仍凉,李存勖勒马怔立良久,正要离去,却听巷后马蹄声响,是左军的折冲指挥使李存仁带了几个人巡营路过。
李存仁相貌出众,长圆脸庞,丹凤眼、樱桃口,带着几分阴柔秀美,与李存勖在宫中排戏时常扮坤角,唱作入木三分,不了解他的人往往以为其文弱腼腆,其实他武艺出众,斩将杀敌之时往往一招毙命,排兵布阵又诡谲难测,十分心狠手辣。
他对李存勖这段心事最是知情,看李存勖甲衣上凝满夜露、中宵独立、惆怅不已,大是同情,笑道:“世子深情如斯,相思入骨,愁损形容,却不愿佳人知晓,岂非劳而无功?来人,叫开伊府大门。”
他也不待李存勖阻止,带头大喊道:“世子深夜来访,请伊姑娘开门相见,以慰相思!”
他的手下也多年轻好事,齐声大喊道:“世子亲至,请伊姑娘开门相见!”
李存勖苦笑一声,正要勒马离去,忽听得黑漆大门“吱呀”一声,一名中年侍妇持灯推门道:“世子阁下,伊姑娘有请。”
李存勖又惊又喜,下马扔了缰绳,随那侍妇走进伊府小院。
这里多年无人居住,到处深苔荒草,栏杆倾颓,后院里灯火隐隐。
李存勖跨入后院,却见正厅上点着两枝白蜡烛,一个修长俏丽的影子背身而立,正是他朝思暮想的伊明贞。
本来有满腔的思念,等见到她之后,却又变成了满怀的怨气。
那晋阳宫中两小无猜的少年岁月,那细密无言的互相照料,那诗词相和的心心相照,那“比翼连枝”的隐秘心事,她怎么能说抛弃就抛弃?她真的曾深爱过自己吗?她心中还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吗?一念至此,李存勖不能无怨。
又走上几级生满青苔的断阶,却见正厅上并无桌椅,只有一条香案,案前的白木台上高高低低放满黑木灵位。
案上青铜香炉里插着三根点燃的檀香,香炉旁一只开封的酒坛,坛边整整齐齐放了几十只酒碗,碗中注满清酒。
李存勖走到伊明贞身旁,并肩而立,闻见她鬓上轻香,还是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模样、熟悉的感觉,多少年来,一走近她的身边,他便觉得心中清静安定、若有所恃。而这个曾经让他以为会生死相依的女人,竟然一夜之间改变心意,接下耶律倍的聘礼,从去年冬天以来就刻意疏远着自己。
正厅门扇半开,冷风吹来,烛焰昏昏欲灭。
李存勖走到香案前,看当中一块最大的神主上,写着“太子太保南充郡王伊慎”,他从香案上端起一个酒碗,对着神主道:“伊太保,你讨平哥舒晃、战败李希烈、围剿吴少诚,南征北伐,纵横中原几十年,亚子敬你这碗酒,英灵地下有知,助亚子败朱晃、入中原、安天下、复大唐!”
他举起酒碗,一口气喝了干净,又端起一碗酒,对着“忻州刺史伊广”的神主道:“伊刺史,你为救我父王,血战成安寨重围,浑身受创数十,仍酣战未止。忠贞之士,气撼天地,亚子敬你这碗酒,愿承英杰之志,保河东、匡社稷!”
伊明贞泫然落泪,香案上那些高低错落的神主,都是伊家的大好男儿,不少叔伯兄弟,她依稀还记得他们笑语晏然、潇洒俊朗的模样,还记得他们纵马汾州城外、吕梁山谷的英姿,记得他们披甲上阵前的果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