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武与李存仁抢上前去,推开了大门。
十太保李存武身材略瘦、相貌平平,话也不多,在人群中不大惹眼。十一太保李存仁的模样却颇为引人注目,他长着一张俊秀的脸,唇红齿白、明眸动人,眼波流转处竟有几分妩媚女子的风情,举止洒脱飘逸,这俊美的仪表掩饰了他过人的杀气,在军中,李存仁一向以心狠手辣闻名。
大门内的青石板地上,是一个少年**上身跪地的背影,天寒地冻,那少年却无战栗之态,只是白净的肩臂上杖伤深浅不一,看得出并非第一次受责。两个手持朱红色硬木宫杖的内官站在一旁,不住举杖落下,那少年挺直上背,并不闪避。
“亚子,你好不争气!”少年对面站着两个中年女子,前面那女子年纪较大,身材修长、容色端丽、目光冷冽,身穿狻猊织金深青战袍,腰悬一柄极其细长的皮鞘宝剑,看起来颇为刚健威严,杖责已毕,她厉声喝斥少年,“小小年纪,竟然在晋阳宝局一掷千金,捧戏子、喝花酒,长大后岂不会成为浪**子弟?你是晋王世子,时刻要记得自己的身份,只有饱读经史、勤学骑射,将来才能上阵杀敌、下马从政,守护你父王的河东基业,传之万年!”
那少年高昂着脸,满面的桀骜不驯,冷冷地道:“孩儿读书学剑之暇,上街闲玩片刻,母妃便动怒责打。我当了这晋王世子,在母妃眼中动辄得咎,连喝酒听戏、掷个樗蒲都是罪过,母妃干脆禀明父王,另立其他兄弟为世子算了!亚子绝无怨言!”
“你……”那佩剑女子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手指发抖。
她身边是一个身穿浅绯色锦袄的女子,杏眼桃腮,虽然人到中年,却仍然美貌惊人,与佩剑女子比起来,气度温婉中带着几分雍容,听得李存勖开口顶撞,上前重重给了他一记耳光,怒道:“母妃一番苦心,你这孩儿不领情也就算了,还赌气顶撞!自你生下来后,便是你母妃抱在怀中,推干就湿、日夜辛劳,都道你强爷胜祖,可亚乃父,你骑射文章虽不错,可娇纵已久、散漫成性,前天晚上竟然拿刀逼着太原戏楼的人全部清场、只给你一个人演戏文,又上当铺押了你父王的宝刀去赌钱,再不教训,难以成人!”
李存勖捂着脸,又是伤心又是生气,怨道:“娘,你也打我!从小到大,你都舍不得动我一根指头!我那天不过喝多了几杯……”
伊明贞曾听说过,世子李存勖的生母曹夫人与晋王正妃刘夫人情分极重,今日一见,果不其然。这两个女子都显得比普通女子更为大气明理,让伊明贞一见就生敬爱之心。
伊明贞早知刘夫人是河东有名的女将,年轻时常随军出征,她气概雄迈、神情冷傲,仿佛就是个穿裙子戴钗环的将军,李克用的奏章和信件,经常由她起草。当年汴州上源驿馆李克用遭朱温锁门纵火,好不容易率领众太保杀出血路逃生,刘妃已经约束诸军,骑马立在汴州城外静候他归来,先李克用逃归的侍卫,全部被她下令斩杀。
刘夫人是李克用的结发妻子,多年未生育,直到李克用三十岁后娶了侧室曹夫人,得了皇上赐的宠妃陈夫人,才有子嗣,所以李克用已年过不惑,府中诸子还都年幼。
刘夫人叹了一声,道:“亚子,你禀赋过人,这世子之位,岂是他人可以替代?亚子,你父王寄望于你的,不止河东,还有天下,可你小小年纪,嬉游成性、不知悔改……来人,再杖责世子三十,禁足一月。”
这就是当今皇上亲口称赞“可亚乃父”的世子李存勖?伊明贞有几分好奇。
这少年和自己年纪相仿,身材已似十八岁男子。他有着父王的刚健轮廓,而更为高大英武,也有着母亲曹夫人的俊美,但显得更为飘逸潇洒。
从面貌上看,他已经不太像个胡人了,除了过浓的须发和直入双鬓的剑眉,他的额角、鼻梁、唇角都有着格外秀气的弧度,俊朗中带着儒雅风流,双目中时时闪动着蛮不在乎的散漫与灵气,果然仪表堂堂、有龙凤之姿。
两名内官举杖又要重责,李存仁冲上前去,跪在世子身边,道:“二位夫人,前晚之事,是我醉后无德,引着世子去了戏楼宝局,要打你们就打我,请恕世子年幼无知!”
他脱下锦袍,露出后背,重重叩首。曹夫人一怔,举目望着刘夫人。刘夫人牙一咬道:“既是你引着他去,那就两个人一块打!”
李存勖大声道:“不要打十一哥,是孩儿逼他带我去的!”
刘夫人冷笑一声道:“你们兄弟倒是义气深重。既如此,存仁的三十大杖,也由你领了!”
伊明贞心中一悸,深觉刘夫人过于严厉,难怪这位晋王世子的后背上,新伤间着旧伤无数,也难怪他对刘夫人敬而远之。
李存武也赶紧上前,在李存勖另一侧跪下,谢罪道:“前天晚上的事,儿子才是领头的,请母妃责罚!”
刘夫人怒道:“既这么说,一起受杖!亚子不懂事,你们这些做哥哥的也不懂事?只管领着他胡闹,糟蹋世子的名声,也糟蹋了王爷的名声!”
二太保李嗣源与八太保李存信见势不好,忙上前说情。
李嗣源三十多岁,形貌质朴如老农,性格敦厚;李存信本是回鹘大将,也是三十多岁,长须飘洒胸前,形貌雄壮。旧日李存孝在时,与李存信二人在军中曾并称双杰。
李嗣源与李存信性格稳重,虽也是晋王义子,但在左军中地位举足轻重,刘夫人不能不给面子,见二人说情良久,只得收了怒容,道:“好,看在你几个哥哥说情的份上,寄下你这次打,下次再犯,加倍重责!”
李存勖却也不谢恩,曹夫人替他披上袍子,看见儿子满背是血,青紫一片,不觉心疼,李存勖笑道:“娘,我没事,你别哭了。”
伊明贞深觉有趣,这从小到大打出来的满背杖伤,并没能教训好李存勖,这个精灵古怪的世子,看来不是家法能管教出来的。果然,望着他满脸轻藐不屑的神情,刘夫人深锁双眉,显然极是烦恼。
爱之深则责之切,这位刘夫人,虽然管教约束得格外严厉,心里只怕还是十分器重世子的。
二位夫人早已瞥见伊明贞姐弟浑身缟素、站在一旁,曹夫人走了过去,牵起姐弟俩的手,问道:“你们就是汾州刺史伊广留下的儿女吗?”
伊明贞听她提起父亲,不觉又落下泪来,低头应道:“是,先父伊广,父祖世代镇守太原,为河东宿将。”
曹夫人也红了眼圈,泣道:“可怜的孩儿,一夜之间就……今后,你们就在晋阳宫里好好读书长大,一应衣食起居,都与世子他们相同,有什么缺的少的,服侍的人要是难为你们,你们都告诉我……”
刘夫人走了过来,也叹道:“伊家满门忠烈、浩气长存!明贞,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女儿,我不会让人欺负你。”
伊明贞心下感念,含泪点了点头。
刚刚站起身的李存勖,则在不远处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浑身孝服的少女,宫中的姐妹们,都是晋王郡主,不通世事,或带傲气,或有稚气,可这个少女却显得斯文懂事得多,鹅蛋脸庞上眉眼刚刚长开,清秀温婉,沉水般的眼睛显得从容深邃,让他忽然之间就觉得心头一片安宁平静……
丝竹之声隐约破空传来,新元晴好,就算被四堵高墙挡住视线,三十二岁的太上皇李晔也想象得出承辉殿的雕梁画栋、龙首池的湖水、含元殿的琉璃瓦顶在艳阳下熠熠生辉的妙丽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