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业是被他的偏执逼死的,符存审是被他的多疑害病的,事到如今,府库空虚、南境无将,他用什么去跟朱友贞交手?
中军大帐中,尽管上百将校在列,却死气沉沉,安静得可以听得见李存勖的呼吸声。
面对梁军的四路人马,唐军上下似乎都没有了斗志,南北征战多年,与幽州兵、魏博叛军、契丹兵交战数百场,鸦儿军伤亡惨重,上下厌战。
到底哪一天才是这场复国之战的终点?到底什么时候才可以解甲归田?生为河东兵,难道除了战死沙场,再不能有别的结局?
而大梁人马休整数年,反倒显得兵强马壮、求战心切。
四路梁军,像四条刚刚冬眠出洞的巨蟒,沿西线、东线同时推进,不但要吞掉李存勖屯重兵的河朔,还要吞掉他的大本营晋阳。
“依众将之意,难道朕除了和议,再没有别的办法?”李存勖有些沮丧地环顾着这些年富力强的河东将领们。
征战十五年,他反而一夜之间又回到了先王李克用病故的那个多雨的春天,几乎所有的手下,都在来势汹汹、众寡悬殊的梁军面前吓得浑身发抖。
一个壮年将军叹道:“就算此时议和,梁军也未必答应。今年秋天,魏博、成德大灾,军中乏粮。陛下,依末将看,我军不如索性撤离河南的杨刘城与郓州,回军晋阳,好好休养生息,来年再战。”
另一个年近六旬的老将瞪了他一眼道:“五十万梁军北伐在即,我们光撤军就行了?那只会被他们跟着一路追击,到时候溃不成军、接连失陷城池,我军危矣。依老臣看,还是要派人到汴京交涉议和,从此与大梁分治南北、相安无事。陛下,梁主朱友贞为人柔顺,只要我们好言相求,送上金帛美女,他必然会答应。”
宣徽使李绍宏也点了点头,赞同他的主意:“不错,倘若议和,我们交出在河南占据的郓州,换他们河北占据的卫州,从此隔着黄河,分治南北,各安其境,也算上策。”
“正是!”一个文官兴高采烈地插言道,“陛下倘若同意,臣与汴京的张家兄弟是旧日相识,那张家兄弟把持朝政多年,最重金珠财宝,陛下只要送上重金贿求,张家兄弟必然能在梁主面前调停战事,以郓州易卫州,从此隔江而治。”
金珠财宝?李存勖心底苦笑一声,就算他愿意金帛议和,他现在也拿不出来多少财物,他平生最爱热闹,可连晋阳宫中的宴席,他都快一年没开办过了。
不知道七哥活着的时候是如何理财的,是如何腾转周折,才能支撑得住这支大军与数十州县的开支费用的?七哥身故后,才这几天功夫,他这个大唐皇帝就穷得快要讨饭了。
见众将说来说去,都离不了从黄河南岸撤军和与梁军议和两个主意,李存勖心下生厌,他又环视一圈,却见枢密使郭崇韬、天平军节度使李嗣源二人面上均有不以为然的神气,李存勖心中一动,打发走诸将,留下二人,开口道:“郭相、二哥,刚才议事时,你二人一言不发,朕料你二人必有奇谋,朕愿闻其详!”
郭崇韬是文官出身,但胆识却不小,平生常以“南阳诸葛亮”自命。他做事干练机警、勤勉多才,只是对付人的手段也颇为狠辣,所以在军中树敌颇多,但他仗着自己能干,又深受刘玉娘与郭从谦信任,把这些对头全都不放在眼里。
宣徽使李绍宏曾与郭崇韬争官被排挤,二人结仇已久,而李绍宏却是李嗣源的知交好友,因此郭崇韬与李嗣源的关系也颇为微妙。
此刻听李存勖垂询,郭崇韬望了一眼李嗣源,微微一笑道:“陛下,此情此景,让臣想起了当年曹操挥兵南下时,江东满朝文武都畏之如虎、劝吴主孙权投降之事。此刻梁军大兵临境,我们畏战求和,就算是投降大梁,诸将也不失官位侯封,可陛下呢?十五年征伐之功烟飞灰灭、先王遗恨无人可报,陛下自己……只怕也会死无葬身之地!”
李存勖听得心下一寒,郭崇韬的话,说到他心里去了。
议和,对诸将来说,也许是个苟安之策,对他来说,却意味着即将满盘皆输、身死国破。大军临境,素有善战之名的李存勖却不敢应战、反要议和,这局父子接力、梁晋对峙四十年的残棋岂不等于弃子认栽、一败涂地?
“那依郭相之见呢?”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臣今早刚得汴京密报,王彦章因屡次得罪张汉杰兄弟,朝中言官弹劾其‘不恭’之罪,已削去其所有官职、回京待罪。新任北面招讨使叫段凝,年纪不大、相貌俊美,听说并不擅长带兵打仗,是靠了行贿投托张氏兄弟……”郭崇韬眉飞色舞地说道。敌军的失误,便是我军的胜利,他素知李存勖对王彦章有三分畏惧,因此赶紧报上好消息。
“段凝!”李存勖与李嗣源交换着眼神,不禁欣喜万分。
这五十万大军的主帅,竟成了他的十哥李存仁,看来,大唐复国之战,冥冥中似有神助。
但李存仁的身份,在军中只有李存勖与李嗣源知道。李存勖望着郭崇韬道:“郭相,就算是梁军此刻易帅,可四路军马深入河东河朔,人数是我军一倍,我们军中粮饷不足一月,这疲兵饿兵,又如何对抗兵强马壮的梁国?”
“臣以为,兵贵神速。听说段凝带兵颇为出奇,他竟然不正面与我军迎敌,不来争夺攻打郓州,反而掉头跑到西边的滑州,挖开河堤,以黄河水倒灌几十里外的郓州,河水泛滥纵横,号称是保护汴京的‘护驾水’。臣虽不明这段凝的兵法是跟谁学的,但看起来仿佛是特地要助陛下一臂之力。他这道护驾水一掘,倒把自己的几十万大军全都困在了河北,无法渡河南归。汴京的龙骧军已全被征调出去,只剩下数千控鹤卫士护守着皇宫大庆殿,倘若陛下有五千精骑,此刻日夜兼程赶到汴京,汴京必望风而降!”郭崇韬的手指在地形图上沿着滑州一直指到郓州,仿佛在勾勒那道神奇的“护驾水”的流向。
不错,段凝的兵法果然神出鬼没,他竟然在自己大军的南面掘河倒灌,把五十万梁军全都灌到了黄河北面,无法渡河回防。
倘若此刻兵临汴京城下,朱友贞只能束手就缚。
而时机一闪即逝,此刻驻扎在黄河南岸的唐军,只有郓州的李嗣源、李从珂所领五千精骑,李存勖与李嗣源同时明白了郭崇韬想要孤注一掷的图谋,不禁对视一眼。
“二哥……”李存勖有些迟疑地试探着,这几年,他与李嗣源的关系也生分了许多,“这直捣梁军老巢之计,你以为如何?”
李嗣源点头道:“臣以为郭相所说为上策,段凝掘河,正是为了不让梁军回京。只要我军以精骑取汴京,则梁主朱友贞必为我唐军的阶下囚,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梁主被俘,梁军军心大乱,只能倒戈投降,灭梁在此一举。今年河东河朔到处水旱之灾,我大唐军中,粮草只够半个月之用,倘若不抓紧这千古良机,半个月之后,我军必然内乱。”
李存勖听他条分缕析得更为详细扎实,心中振奋,**如沸,手持青华剑,站起身来。
郭崇韬见他有决断之意,忙进言道:“请陛下速下决心,正如李节帅所言,灭梁在此一举!陛下为大唐天子,复国之举,必有神佑!”
李存勖目光如炬,笑道:“二臣之言,深合朕心。人生百年,谁不有死?大丈夫成王败寇,又有何疑?朕今天就将皇后与太子送往晋阳,战胜后再相见。倘若兵败,就命他们在晋阳宫中举火自焚。二哥,朕就命你率五千骑兵今日出郓州,急攻汴京,你意下如何?”
李嗣源忙撩衣跪下,却久久没有说话。
李存勖心下焦急,催问道:“二哥有话请说,你若不愿意,朕就另派他人。”
李嗣源叩头于地道:“陛下,臣心不负天地,自先王收臣为义子那一天起,臣便誓为陛下父子终生驱驰,但这两年,臣……臣与陛下生分了。”
李存勖心中明白他的意思,慌忙扶起他道:“二哥,这都是朕之失!朕听了小人之言,对二哥、六哥起了疑心,一切都是朕的过错。”
李嗣源泣道:“陛下为大唐天子,怎能有错?是臣平生不畏凶险、好大喜功,如今臣积功已至太傅、蕃汉马步兵指挥使,为陛下的大军统帅,恩赏已隆,也让臣一直心生惶恐……”
李嗣源在朝中功劳太大、兵权太重,就连郭崇韬也常在李存勖面前劝说要以制衡之术驾驭他,但此刻军情紧急,郭崇韬只得先帮着李存勖消除李嗣源的戒备和顾虑,遂笑道:“李节帅何必如此,陛下若是不信任节帅,也不肯把这夺汴京、灭大梁的重任交给节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