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倍见了李存勖刚才追击耶律阿保机的武艺,看出李存勖这些年来骑射功夫长进不少,心存怯意。果然,没几个回合,李存勖一个虚招直刺耶律倍面门,趁耶律倍拨马回还的刹那,横槊将耶律倍击于马下。
他举起禹王槊,正要向耶律倍前胸扎去,眼前突然又浮起伊明贞那双沉静的眼睛,心下暗叹一声,收槊喝道:“将耶律倍拿下!来人,到定州军前叫阵!”
两千飞虎军在几十万契丹军面前,显得人马稀疏不堪,幸好大雪与暮色迷蒙了定州城外的连营与军阵,才没有把这多寡悬殊的画面展现得更清楚。
耶律德光带着奚部一万铁骑,在军前列成方阵,嘴角挑起一抹明显的讥笑,不知道是在嘲笑束手就缚的太子耶律倍,还是嘲笑兵力稀少、不自量力的晋王李存勖。
耶律德光母后述律平所在的部落就是奚部,奚部甚至比契丹人更勇悍能战,如果当真交手,耶律德光觉得,不需要奚部骑兵几次冲阵,李存勖那两千手下就会全军覆没。
可望着被绑缚阵前的大哥耶律倍,耶律德光心里有些没底。如果他眼睁睁让耶律倍被河东军杀了,这太子之位,他这辈子还能坐得上吗?父皇会不会责怪自己没有手足之情、兄弟之义?当年,三次诸弟之乱,父皇可都没杀他的四个王弟,兄弟之情在父皇心中分量极重。
耶律阿保机刚才受惊吓太重,又有病在身,一入营便昏迷过去,不久后述律平带珊瑚军也从沙河旁赶来,耶律德光请她到阵前说话,要以母后的旨意,定夺是战是守。
对面的高车之上,耶律倍被五花大绑,几名壮汉拿刀伺候一旁,显然,只要契丹军一冲阵,耶律倍这契丹皇太子的性命便不能保。
“废物!”述律平勒马阵前,脸色铁青,半天才憋出了这两个字。
耶律德光心下一阵宽慰,母后的想法和他完全一样,大哥耶律倍已成了废物。
作为天生的契丹种,契丹开国第一位皇太子,将来的契丹大皇帝,耶律倍偏偏要沉浸于中原的那一套诗画风流、道德文章,说话引经据典,在医巫闾山的望海堂藏书万卷,可契丹人自马背上得天下,也只能凭弓马功夫去征伐中原,难道要指望这些典籍文章去攻城掠地?王道,那从来都是痴人说梦,怎及得上霸道立竿见影?
述律平带了一千珊瑚军弓手往前驰了一百多步,冷冷地道:“李亚子,士可杀而不可辱。你既然打败了耶律倍,要杀便杀,何必在大军之前羞辱于他?”
李存勖一怔,他早知述律平心狠手辣,却没想到她对亲生儿子也这般心冷,反倒有些吃惊,问道:“耶律倍可是你们契丹国皇太子,是你儿子,你要孤杀他?”
述律平双眼一翻,多年征杀动乱,她曾经秀美出众的容颜早爬上了几行深刻的皱纹,越发显出了狠戾之气,哼了一声道:“他不配做我儿子,更不配做契丹太子。你杀了他,我们契丹国正好另立贤明太子。也算是你为契丹立下一功。”
李存勖听她话说得狠,越发有些心中没底,冷笑道:“述律皇后,你休得激将!他再不配做太子,也是你十月怀胎生下的亲生骨血,骨肉之情,人之天性,难道你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在两军阵前被杀?孤如今平乱要紧,无意与你们缠战。只要你们契丹大军退兵,远离河朔,孤便把太子还给你们。”
述律平眺望着被夺的青牛白马旗,道:“发兵河朔,非我所愿,但我契丹皇帝毕生之愿,便是要直入幽燕,奄有河朔,让契丹人也能有一块不终年积雪的土地,也能享受中原的富饶与壮丽,不再过逐草而居的流浪日子。我契丹不过数百万人口,这五十万大军,就是契丹所有能征善战的男儿,他们千里从征、来到河朔,不惜抛头颅、洒热血,埋骨他乡,就是为了让家人、让族人今后过上富足的生活。陛下一世枭雄,筋骨已朽,却被你突出奇兵,功败垂成,我绝不会让他壮志难酬!即使死,我也要完成他的心愿!别说是你只抓了这个没用的耶律倍,就算我的三个儿子都被你抓了,两军阵前,我也决不会眨一眨眼睛!”
阵前的李存勖还有耶律德光听了都觉心惊,作为女人,述律平的残狠实在令人难以想象。高车之上的耶律倍一声未吭,只顺脸颊淌下了两行冷泪。
述律平举起手中的长刀,喝道:“冲阵!活捉李存勖!”
她身后大军却纹丝不动。契丹军奉皇帝与天下兵马大元帅将令,虽然耶律阿保机昏迷不醒,可皇后述律平却还不能代替皇帝发号施令。
耶律德光犹豫着没敢开口,父皇心意未明,大哥身为太子,万一他错会了父皇心意,反而会给自己带来杀身大祸,他性格沉稳,决不肯做没把握之事。
一个皮室详稳有些怯生生地上前问道:“皇后陛下,一旦冲阵,太子性命难保,皇上醒来之后,如何交代?”
述律平瞪了他们一眼,命人牵来耶律倍的空鞍马,又亲自下马,牵着耶律德光的马与耶律倍的空鞍马并列,道:“我契丹人遇事不决,便当众公断,最为公正。皇上昏迷不醒,军机千钧一发,我为契丹国皇后,不得不出此策,以证公心。耶律倍软弱无能、毫无建树,阵前被俘,辱我国体,不宜再为太子。耶律德光任天下兵马大元帅多年,骁勇善战,多次攻城克难,有功于国。今我欲改立耶律德光为契丹国皇太子,愿遵我号令者,立于耶律德光马后;不从者,立于耶律倍马后!今日阵前,就以人数多少,来决定太子之选!”
这一下,不要说对阵的李存勖,就连契丹大军中的各部夷离堇与惕隐们,也都震惊万分。军中早知述律平有意另立太子,却没想到她会挑今天这个时刻,而这一刻,耶律倍丢的不只是太子之位,更会是自己的性命。
那个皮室详稳犹豫片刻,走到了耶律德光身后,轻轻牵起耶律德光马背上的缰绳,以明忠心。
接着又有几个迭剌部亲贵走上前来,迭剌部已经被分为横帐五院部与六院部二部,其夷离堇与惕隐都是耶律德光亲信,他们走到耶律德光马后,同挽缰绳。众人见他们已表明态度,接二连三地跟了过去。其后,就连最犹豫的几个人也都走到了耶律德光的马后。
而耶律倍的空鞍马后,却连一个人都没有。
雪原之上,两匹马旁的人数对比,令人心惊。
述律平扫视众人一眼,望对阵道:“李亚子,你看到了,这就是我契丹国的人心所向,你手里的耶律倍已是废物弃子,要杀要剐,随你怎么处置!尧骨,下令发兵冲阵,有天大的事,母后担着!”
耶律德光更不犹豫,正要举槊发令,却听北风卷来了耶律倍的抽泣声:“母后,儿臣也是你的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母后何以如此狠心?儿臣不怕死,儿臣也不贪求那太子之位,可儿臣至死不明白,难道就因为儿臣不够残狠、不好杀人,多读了几本书,母后就不再把儿臣看成骨肉了吗?”
述律平冷笑一声道:“突欲,你事事违逆母后心意,母后对你失望已久。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既然想问个清楚,那母后就告诉你,蜂虿入怀,可以解衣去赶,可毒蛇噬臂,只能壮士断腕!母后废掉你,不仅是因为你不骁勇好战,更因为你娶了汉女为太子妃,将来会玷污我们横帐王室的血脉!”
耶律倍难以置信,泣不成声道:“好一个壮士断腕!母后,儿臣与尧骨,都是你的亲生儿子,是你的左手与右手,难道你自己的骨肉,你也能分出轻重?母后的心,实在是太狠了。”
他话音未落,述律平竟拔出腰刀,一刀砍断自己的右手,那只纤长雪白的右手齐腕掉在地上,染红了雪原。
述律平脸色煞白、强自忍痛,道:“突欲,你看到了,就算是骨肉,在我契丹横帐的血脉之前,在你父王的平生大志之前,我也一样可以断绝。我与你的母子之情,今日已毕!下辈子,你托生到中原,好好做你的风流文士,不要再来契丹的苦寒之地!”
耶律倍嘶声恸哭,听在李存勖耳中,十分不忍,他挥了挥手,让亲兵解开耶律倍的捆缚,押入后队,道:“好,述律皇后,既然你决不退军,这定州城外,只能成为你们契丹大军的葬身之地!”
耶律德光也被刚才的一幕吓得心惊肉跳,忙命医生前来为述律平疗伤,听得李存勖开口恫吓,恨道:“河东鼠辈,休得口出大话!秃馁,你带奚部铁骑,合围李存勖,倘若他宁死不降,便将他脑袋献来!”
秃馁是奚部酋长,相貌狰狞,听得耶律德光吩咐,大声领命,挥刀令一万铁骑列为圆阵,徐徐向李存勖身边合围。
不远处,突然火把耀空、喊声盈天,李存勖听了出来,那是李嗣昭的手下。
最近这两年,李存勖并不待见符存审与李嗣源二人,他不知道,是因为刘玉娘与郭从谦常在他面前提及这二人的种种隐事,还是因为符家九子和李嗣源的儿子女婿太过能干,或是因为二人的军功与兵势一天天强大,才让他生出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