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亚父之死
坐在二十年前她住过的晋阳宫旧殿里,望着窗外银杏树残叶飘零,门前的宫装侍女穿行,闻见炉中细细的南越香和蒙顶绿茶的清醇气味,听见茶炊的欢叫、鸟雀的啁啾,伊明贞一时竟觉得自己还在梦中,如此寂静又如此安宁的晋阳宫,十年来,只有梦里得见。
梦中,她曾多少次重返这银杏树下的绮窗内,重新剔亮案上的银灯,一边读书吟诗,一边等候着宫外的李存勖巡夜归来。
而醒来时,眼前却只有华丽的帐篷穹幕、髨发内侍与皮毡干酪,在那些漠北听风的夜晚,重返晋阳宫的梦境,是她心中仅存的美好,是支撑她在戈壁草原、北国冰雪中坚持下去的唯一力量。
眼前的夜色还是那样熟悉,却又那样疏隔,伊明贞到了此刻才知道,今生,自己再也无法走回这晋阳宫银杏树下,再也无法走回李存勖身边。
十年时间,足以沧海桑田、人事尽迁。
殿门外,又响起了屐声,伊明贞微微皱起了眉头,来的人想必还是刘玉娘。
这些天来,刘玉娘来伊明贞寝宫来得十分勤快,伊明贞知道,尽管刘玉娘表现得殷勤而体贴,可她一直心中忌惮着伊明贞——这个去年被李嗣源在蔚州城外俘获的契丹太子妃,也是李存勖两小无猜的旧侣。
也许她并没有资格去挑剔刘玉娘是否适合当晋王正妃,可伊明贞打心底不喜欢刘玉娘。刘玉娘身为世子之母,早在晋阳宫中坐稳了位置,而且年轻美貌、心思机敏、长袖善舞,宫里宫外,笼络了大批亲信,可她太善于察言观色、投其所好,从来没给热爱冒险与享乐的李存勖半点规劝,反而瞒着他多次插手军务与政务。
这女人出身微贱,却贪婪过人,将军、刺史们献给晋王的贡品,还要单独另送一份给她,她才不会在李存勖的耳边进谗言,她手中贡品堆积如山,便派身边的内侍、伶官往民间出售,换回金银。
就在前天,刘玉娘还让李存勖当众任命两名梨园戏子当了刺史。听说,这两个戏子都曾给她送过重贿。
伊明贞看到,就在李存勖签署官诰时,宴席上的大将脸上纷纷显出了不满和气愤之色,符家九子与李嗣源的养子、女婿们更是无不义愤填膺、怒形于色、恨恨难平。
他们跟随李存勖风餐露宿、攻城陷地,身上到处都是几乎致命的伤口,可是,李存勖不过封给他们把总、千户这些低等官职,赏赐也不过是些美酒、牛羊,可这个冬天,为了重赏梨园的三百优伶,李存勖竟然想要动用半个国库的力量,气得掌管财政的河东监军张承业一病不起,两位太妃亲自下令,才禁住了李存勖的胡作非为……
或许,她离开晋阳城这步棋,是真的下错了,尽管年过三旬,晋王李存勖的内心依然是那个轻率冒进的少年,没有人在他身边苦口婆心地约束,他便会成为一匹脱缰的野马,亲近小人、受人利用。
“伊姐姐,昨晚上下了一夜的冷雨,不知道姐姐歇息得如何?”问安已毕,刘玉娘坐在桌边,满脸是笑地问道,“殿下夜里还想要过来看看你,妹妹想着,姐姐这些天一直睡得不好,夜里更怕人惊扰,所以捱到早上再来问安。姐姐,这是我今年刚做的大毛衣裳,还没有上身,想着姐姐身子单薄,赶紧送来给姐姐换上。”
“宫中事务烦多,娘娘不必特地为我费心。”伊明贞冷淡地答道,“我这里还有衣服,在漠北冰封雪积的冬天住惯了,晋阳城的一两场冷雨,实在不算一回事。”
刘玉娘充满同情地长叹了一声,道:“这些年来,实在苦了姐姐,殿下对姐姐的心,一直没有改过,总算盼回了姐姐,只望姐姐再也不要离开殿下。”
伊明贞怔视着刘玉娘道:“娘娘的话,我不明白。”
刘玉娘盈盈地笑了起来,伊明贞此时才发现,外人的传说是真的,刘玉娘的容貌神韵,确实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只是显得过于甜腻、过于刻意,虽得皮毛,不见风骨。
“姐姐,殿下准备新元之日,大封嫔妃,以我为贵妃、韩灵燕为淑妃、姐姐为德妃。我已经向殿下进言,要以姐姐为贵妃,姐姐多年居于塞外、护卫河东,有功于国,我只不过为殿下生了世子,位分如何可以居姐姐之上?”刘玉娘讨好般地说道,“再说了,姐姐本来就与殿下有过夫妻之约,旧情不泯,又……”
“贵妃、淑妃、德妃?”伊明贞打断了她滔滔不绝的话语,怀疑地问道,“殿下要封四夫人?这可是帝皇的后宫体制!难道……难道殿下竟有称帝的打算?”
刘玉娘满不在乎地一笑,道:“大唐天子早就退位了,连子嗣血脉也都被朱晃杀得干干净净,如今梁军一天比一天失势,再这样下去,就算殿下自己不想称帝,各路藩镇也会上表劝进的。”
伊明贞怒形于色,面前这个女人,不但贪婪,而且毫不懂得廉耻,打着复唐义旗的李存勖,如今自己却想着登基为帝,岂不令天下英雄齿冷?
“劝进不劝进,那是各路藩镇之事,只要殿下自己没有这个念头,别人就断断不能诬陷他有称帝之心!”伊明贞站起身来,怒道,“我是耶律倍结发的妻子,此生决不二嫁,就算他死了,我也是他的未亡人。晋王殿下祖祖辈辈为大唐臣子,自也不该有二心。晋阳城中,至今奉大唐年号,当年殿下树起复唐伐梁的义旗,才令天下归心,倘若殿下如今竟存称帝之想,那与伪梁的朱家有何分别?又置先王遗命于何地?难道十几万河东兵血战经年,就是为了这叛臣逆子的名声?”
刘玉娘听得脸上变色,还没发话,只听殿门“咣当”一声巨响,竟是李存勖怒气冲冲地排闼直入,显然,他刚才在门外已经听见了伊明贞的这番高论。
“大唐天子姓李,孤也姓李,是当年懿宗皇帝亲赐给我们沙陀朱邪家的国姓,孤本来就身为宗室子弟。如今李唐皇室后继无人,皇嗣至今没有下落,孤就算想登基称帝,也称得上名正言顺!”李存勖走近伊明贞身边,瞪着她的脸庞,怒不可遏地道,“孤为大唐江山血战多年,难道就只能为他人做嫁衣吗?”
伊明贞一字一顿地道:“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嫁二夫。殿下举义旗之际,就以大唐臣子自命,尽力讨贼,以彰忠义二字,难道大功告成之时,反倒想要自居帝位、改弦更张?宁肯贪恋这转瞬即逝的荣华富贵,也不要流传千古的忠烈令名?殿下,我与你从小相识,宁死不能见此悖逆之事!殿下,你如今变了,变得利欲熏心、面目全非,你……你还是当年的李亚子吗?”
“好一位忠臣,好一个烈女!”李存勖被她奚落得无地自容,突然间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喝道,“孤今日就要加封你为晋王德妃,再不准你离开晋阳!你本来就是孤的女人,却偏偏要为那耶律倍守贞,让孤相思多年、痛彻肺腑!孤从即位之日起,就睡不安席、枕戈待旦,这么多年来到处奔波厮杀、疲于奔命,可心爱的女人,却要送给漠北的胡人,夺来的江山,又要交给不明来历的大唐皇室后嗣,那孤这半生心血,究竟是为了什么?”
伊明贞用力挣脱他的双手,惆怅地望着他道:“亚子,枉费你读了那么多圣贤书,却如此自私自利,只知道为自己打算。‘受国之垢,是为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你担当了那么多辛苦与凶险,不是为了自己的富贵,而是为了这天下再不受兵灾、这百姓再不用流离……亚子,你要是只知道为自己活着,那……那你更不该去垂涎帝位。帝王的冠冕,虽然荣耀非凡,可世间……确实没有几个人能够戴得起。”
李存勖听她义正辞严地责备着自己,越发生气,刚要开口驳斥,老将符存审从外面匆匆忙忙走进来,单膝跪地道:“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喜从何来?”李存勖绷着脸问道,不知道为何,近日他越发看符存审父子不顺眼了,也许是符家九子的兵权太大、军中威望太高,让他隐隐有一丝不安。
“昨天晚上,一夜北风劲吹,魏州城外,临近杨刘城边的黄河河面,全部上冻,冰层厚达数尺,杨刘城的大梁守兵连夜上河砸冰,也砸不开丝毫冰面!”符存审兴冲冲地回禀着。
契丹一遁,如今他们只剩下黄河对岸的大梁人马要对付,只是黄河天险、渡河不易,想不到天从人愿,从来不曾结过厚冰的杨刘城外河面,竟一夜之间冻得如此扎实。
李存勖听了大喜,杨刘城位于山东郓州,与魏州隔着黄河对峙,是一处重要渡口,梁军为阻晋军过河,在杨刘城外设着几十里长的木栅栏。倘若架浮桥或造船攻梁,不但耗资巨大,而且兵力折损也厉害,李存勖的河东兵马在魏博、幽州征战多年,骑兵伤亡严重,并不想强攻杨刘。
可自古难以冻底的黄河,竟一夜结了这么厚的冰层,实在是天助河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