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导读
当你想看清楚时
唐诺
我曾在Discovery频道看过一段介绍“电子耳”的科学影片,印象最深的不是电子耳朵如何有效帮助了听觉有障碍的不幸人们,而是这些使用者往往“不堪其扰”地把确有功效的电子耳朵给取下来不用——千万别误会是因为他们已习惯于静默的世界不舍离去,而是电子耳朵有着难以克服的意外大麻烦:比起人耳,它太忠实了,它没办法选择、过滤声音,我们周遭环境有任何声响,它会一样不漏地全传达到我们脑中,遂造成一个众声喧哗的极其嘈杂状态,谁也受不了。
由此,我们了解人的耳朵实在是个非常了不起的装置,它不需我们意识的直接控制,自动地先进行过滤与选择,你当然可以怪它不全然忠实,但它让我们能听到我们“应该”听到的声音,更让我们在这个嘈杂凌乱的世界中可以不发疯好好活下去——懂得了人的耳朵对我们生命的这个恩赐,我们便可以进一步理解,为什么好的音乐有洗涤人心、净化听觉的功能,因为通过我们耳朵这个自动装置,让我们得以集中听力于此,从而排除开其实仍同时存在的其他不必听的声音,所以有人说,真正的安宁绝不是纯粹的无声状态(仔细想想那可能挺恐怖的),而是有“好”的声音在,诸如海浪的声音、流水的声音、风吹过林梢或稻叶的声音,及夏夜的虫鸣或不管春夏秋冬白天黑夜的情人甜蜜声音云云。当然,生活在今天大都市且结过婚的人可能没这般幸福方便,但你可以考虑试试巴赫,效果应该一样好。
听而不闻,视而不见,那是因为我们的听觉视觉有寻求焦点的“习惯”——我们的耳朵有这样的功能,我想,造物者应该不至于厚此薄彼,我们的眼睛大概也有类似的功能才是。有关我们的眼睛有寻求焦点的习惯,我听过最简单但也最一针见血的好话,系出自于台湾名导演侯孝贤口中——众所周知,侯孝贤一直以远镜头或应该说超级远镜头闻名于世,曾有朋友刻薄地开玩笑,说买票看他电影的人应该随片获赠望远镜一副。也因此,他电影中为数不多的特写就分外引人遐思了。有一回,一位外国影评人极其慎重地问他在什么状况下选择特写,侯孝贤一愣(显然之前他并没意识到这问题),想了下回答:“当你想看清楚时。”
好答案。换老外影评人一愣,如是说。
来读一段文字
由此,我们来看约瑟芬·铁伊的小说,这里我们引用的是《法兰柴思事件》,至于这本《博来·法拉先生》就留给大家自己阅读。
小说一开始,写百无聊赖的律师罗勃·布莱尔坐在他办公室里,当时为下午四点钟,但他已一成不变在等待整整一小时之后才会正式到来的真正下班时间了——
他坐在那里,在小镇懒洋洋的春日午后,无事可做地瞪着残留最后一抹夕阳余晖的桌子(那是一张他祖父自巴黎带回来使家人蒙羞的桃心木镶铜桌子),盘算着离开办公室,打道回府。阳光将桌上的茶盘温柔地笼罩着,似乎提醒着人们,在这里供应下午茶所使用的道具,不仅一成不变,而且几乎已经成为这个有百年历史的联合事务所的不成文传统。每天下午特芙小姐会在3点50分整,准时捧着被白色方巾完全覆盖着的瓷漆茶盘,里头端坐着个蓝色花纹、盛有茶的瓷杯,旁边小碟子里则放有两块饼干:星期一、三和五是法式小圆饼,二、四则是消化饼干。
他百无聊赖地看着茶盘,想着它多少代表了这事务所的永续性……
然后,呆呆瞪视着茶盘的布莱尔律师先跌入了回忆,想自己的童年以及当时已存在、而且已经是眼前这副模样的事务所及其几不可觉察的缓缓变化;再来,忽然一种“这真是你要以之终老的生活方式吗”的恐惧如天外凉风般钻入他心底;最后,是他在沮丧心绪中耗完这一小时,正待下班回家时,那通来自法兰柴思山庄、把他扯入这桩狂暴罪案并改变他生命的电话不偏不倚响了起来,“罗勃后来常不自觉地想,如果那通电话晚一分钟打来会是怎么一番光景?一分钟,平常是毫无用处的六十秒……那就会是黑索汀先生接起那通电话,告诉电话中的那名女子说他已经下班离开。然后那名女子就会挂断去找别人。而接下去发生的事,他纵然有兴趣,也只是在学术领域里的探求研究罢了。”
有焦点的铁伊
这并非铁伊很特殊的演出、只是我们随手翻阅引述的一段文字,绝非典型的古典推理小说的描述方式。在乍然进入一个场景,尤其是封闭性的办公室、房间或起居室中,不管是大师级如克丽丝蒂或范达因或昆恩,通常我们会看到的是一种全景式、无等差的细致描绘,从桌椅、沙发、壁炉、壁炉架上的物品和摆设,餐具橱子及其内部之物,乃至书籍、壁画、地毯以及室中人物的身高体形长相和衣着云云。
这往往是作为一个推理读者最不耐烦但也最不得已不得不一个一个字阅读的时刻(因为以往被骗的经验告诉你,这乏味的列举描述中也许藏着一个你赖以解谜的关键线索)——这种描绘方式完全没有焦点,因此也没有前后景深,它只有写完这个写下一个的叙述顺序,就观察主体而言,它是同一个第一眼印象,没有时间和时间必然带来的发酵作用藏在里头,像一张拍得很清晰但什么味道也没有、更遑论事物灵魂的平凡照片。
这正是著名的新马克思文学理论家卢卡奇最痛恨的自然主义书写方式,它什么都描绘了却什么也没说出来,除了一长段一长段身不关己的腻烦文字。
铁伊不同,铁伊永远是眼睛有焦点,有她要、而且不怕我们清楚看见的东西。
张大春的发现
焦点,意味着时间。
怎么说呢?有关这个,我们这里借用台湾小说家张大春在鲁迅一段简单文字中的有趣发现,这个发现收在他《小说种类》的论述文字之中。
张大春引用的是鲁迅的《秋夜》一文:“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张大春精彩地指出,这段文字要是落入到改作文的国文老师手上,大约百分之百会被改成“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枣树。”张大春于是问,被改成如此较简洁的文字之后不好吗?这样会损失什么?答案是丧失了人的眼睛缓缓搜寻到锁定(焦点)的过程,成了一种当下的、平面的、无时间性的揭示而已。
驻留时间的渴望
有了时间,才可能容纳变动和思维。时间是事物变动以及人的思维所赖以发生的必要场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