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被圈在方圆间,渐渐也成方圆。方圆里长出的那只角,迎风而长,势不可挡。凭什么一次定我生死?我还不知道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这个世界凭什么就帮我望尽了一生?华年在她少女的日记里写下了这句话。
一切还是从很热的那天开始的。那天天很热,若飞却还是拿出了甜酥酥的蜜沉沉。若飞跑过来抱起华年,放在腿上,华年扭动了下身体,她已经十岁。若飞呼着酒气枕在华年的头上,用带着软绵绵蜜意的声音哄着,这是哪家的小孩,这么傻,一定不是我生的。
外婆被华年的哭声惊动,从里屋出来,哼了一声,是你傻还是她傻?有福不会享。
若飞没有吭声。
那时,若飞因为单位倒闭已经闲在家里有段时间了。若飞这样的人物做生意,如果那个时候的华年是现在的华年,应该是会十分吃惊的。从华年长大成少女开始看一些哲学书籍,假装着对人生有深刻思考的时候起,就一直想着,若飞的人生也许就是从她这一个决定开始有了大变化的。只是那个时候的华年并不知道,若飞的女儿,她杜华年的人生也随着若飞的这个决定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谁都阻止不了若飞,她在小城最热闹的一条街租了一个店铺,两个月以后开业了。
自从若飞做生意后,陈老板和若飞便搬离了外婆的家。他们带着华年搬到一个公寓里独住,一副要自立门户的意思。这家小公寓是当年陈老板老单位分配的宿舍,一直空着没人住,房子很小,只两个挨着的睡觉的房间,团团一转身就到底了,窗户也没有个正经的,屋子里日夜都黑蒙蒙一片。
若飞自从做生意以后,变得很能吃,陈老板每次喊华年给若飞打饭,若飞总要说压实些。华年有次上学路上看到若飞,和搬运工一起踩着几吨重的三轮车。华年听陈老板说,她现在一个人能卸一卡车的货。陈老板时常笑她,这会子是练出了猪的饭量牛的力气。陈老板说什么,若飞总不睬他,她每次都急急吃完饭,就起来洗碗洗衣服擦地板。陈老板虽然做饭,却不做其他家务。在华年的家乡,男人洗碗洗衣服擦地板是要被笑一辈子的。
若飞被外婆养出的青葱嫩手,不久便长了茧,时常要华年拿针帮她挑水泡。华年经常看到若飞这时会疼得额头出层汗,细细密密的,晶晶莹莹的。
关于仙女若飞的回忆里,除了那双曾经的青葱嫩手,华年还记得她更小些时看到的若飞。她总站在窗前看远方的江水,微光照射在若飞背影上,及腰的长发散下,沉静而又美丽。若飞的那头长发是华年从小的梦想,她总想着有一天她是不是也会有这样盈盈一头长发,那是童话里海公主的珍宝。
可有一天,若飞居然把自己长到腰际的头发剪了,一点都不留情的,只在头上留下个短短的一寸乌青,头皮清晰可见。若飞剪完头发第一天回家就把华年和陈老板吓得不轻。陈老板大笑,说自己原来娶了个男人回家。
若飞不理会。她把剪下来的长发藏在当年她结婚时用的龙凤茶盘里。
若飞却不怕任何取笑。自己剃了头也罢了,竟又硬逼着华年也剪掉了快到胸口的长发,显然是嫌华年的头发给她惹麻烦。华年又哭又闹了好几个小时,终于是没有结果,只好抽搐着坐到了理发店的椅子上,想着以前带她去烫芭比卷发的妈妈到哪去了。
妈妈到哪去了?呜咽时妈妈在嘴里,买东西时妈妈在钱袋里。
妈妈哪里也没去,妈妈在家里。只是妈妈变成了说一不二的妈妈,妈妈成了男人婆样子的金刚芭比。
都说华年生得像陈老板,长着长着却越看越像若飞,拿起主意来,天王老子来劝都没用。
然而,华年还是看着若飞填好了志愿。
华年想起那个在家里的若飞,不知道现在谁帮她拿着针挑水泡,水泡密密麻麻的,可得细着心些。
八仙桌上的主角
这天天很热,若飞却还拿出了乡下姑奶奶送来的蜜沉沉。蜜沉沉带着桂花甜味,喝一口,便从脚底酥开来。据说这蜜沉沉要三蒸三酿,很是难得。每次若飞拿出姑奶奶的蜜沉沉,华年便知道家里要有喜事了。
华年看着若飞摇晃着身体站起来收拾碗筷,想着她要去做的生意,哇的一声哭出来。
华年从小就一直在她出生的那个吵嚷小城的每个角落听到“生意”这两个字了。到处闹哄哄的,到处是生意。连华年和小朋友玩闹时都有个标准的家家酒模式是做生意。华年和她的小伙伴们会煞有其事地设定出老板伙计客人的角色,把算盘打得噼啪响,秤星子一颗颗擦亮。虽如此,“生意”这个词对小华年来说还是很不切实。华年只大概知道这是个什么意思。应该是和外婆每个月盘账时理出来的一麻袋一麻袋的十元钞票有关的,是和她身上一件件穿不完的新衣衫有关的,是和她们家才有的彩色电视机有关的,是和别人家没有她们家才有的许多宝贝有关的。
华年家有许多宝贝。宝贝里最宝贝的是外婆嘴里的传家宝,一张巨大的八仙桌,结结实实的陈年梨花木,桌脚上满满雕着各路神仙,跳跃飞腾,十分灵动。据说当年这幅桌脚是华年外婆第一次在小城小有家业时攒下的,后来几次被洗劫,这张八仙桌都神奇般地逃过了厄运。这张八仙桌一直在外婆的心尖上,日日要拿布擦拭光亮。
八仙桌霸道地被摆放在家小楼客堂最中央的位置。华年家前堂是三间门面房的店铺,整条街上最气派。外婆有四个学徒,都是族里的小孩。按小城的规矩,本来做学徒只要供吃供喝供住,外婆却每年年底都给包个厚厚的利市,所以族里的大人们争着往外婆这送小孩。外婆当然是要严格挑的,脸面要整齐,口齿要伶俐。外婆说,最重要的就是为人要忠厚,不能贪便宜。人人说外婆的好生意经。外婆却说,也没有什么,不过是三两秤算人二两半而已。
华年小时候也和若飞小时候一样,每天天蒙蒙亮,就看着外婆带着她的学徒们打开大门做生意,摆出各式货品,一直摆到半个街面上去。华年每天幼儿园回家,就会在前堂跑进跑出,听外婆把算盘打得噼里啪啦作响,听来来往往的客商讲着四面八方的方言。她不过三岁,便能扣着手指数钱,到了五岁,也能有模有样把算盘打得和外婆一样噼啪响。外婆更是得意,觉得这花木兰秦良玉华年是当定了,来个人就让表演在算盘上打九九乘法表。
前堂还有个重要的地方,是除了外婆以外没人可以碰的,华年碰一下,也要被打手板子。说也奇了,外婆虽然对若飞严厉,到了华年身上,却是完全变了个样。从小外婆对华年就舍不得打一下骂一句,吃螃蟹都要帮她挑出肉来。若飞一直怕华年被宠坏了,只是拿外婆没有办法。华年周岁的时候抓周,抓到了个小算盘,外婆便时时拿来说话,这个小丫头长大了了不得,绝对要干一番大事业的。周围的人都劝她,不过是个丫头,干不干事业也没什么大不了。外婆听了便会眼睛一瞪,没看到时代变了吗?女人将来也是可以做大事情的!外婆一意孤行,认定了华年将来必定是个花木兰秦良玉这样的人物,往后更是加倍宠爱。被外婆打手板子在小华年的小世界里可是天大的事情了。于是前堂那个地方就成了华年小时候最向往的地方。那里放着一个大钱箱子。外婆花了大价钱找人用沉香打出来的,竖起来有一个小华年那么高。每天晚上,外婆一关前堂的门,就要把钱箱里的钱拿出来数好,然后装到一个大麻袋里,藏到阁楼上去。
从华年懂事以来,印象里客堂的这张八仙桌时时都满登登坐着人。有时候人来多了,几个大人还要从后院仓库里抬出一张更巨大的圆桌面盖在八仙桌上,这个时候,华年最是兴冲冲的,跟在大人屁股后面搬椅子。木椅子沉沉的,华年扛着很吃力,于是便羡慕隔壁家的塑料凳子,嚷着让外婆买去。外婆平日里恨不得把华年含在口里,这时却是一把拍在她屁股上,大声怒喝,穷门户才坐凳子!
都说若飞要做生意是随了外婆的。外婆却只是一声冷哼,有福不会享。
外婆八十出头的时候,看着却也不像个老人,脸上红扑扑的,皮肉都是饱满着的,是年画上寿星婆的样子。外婆每天精神头都足足的,说话更是爽利。只要她一开口,满屋子便是笑声。有外婆坐镇的八仙桌,是每天拉着幕的大戏,配角川流不息,主角却都只有她一个。
在八仙桌上来来往往的人都是外婆的小辈,大部分是当年她带出来的夫家娘家的小孩们,还有些是她生意场上朋友们的孩子孙子。他们一来是馋着外婆烧菜的一手好菜。外婆的手艺据说是外公养出来的。炖猪蹄要弹,松子鲈鱼要酥,各路海货虽然只要鲜,酱料却是三年前沉下的。他们二来是慕着她能干的大名,来讨些生意上的主意。外婆又不计较,手下很松动,所以熟些的还会来借些生意上的本金。
他们经常要在这张八仙桌旁坐到深夜。有些特别与华年家亲近的,还会一把把胖墩墩的小华年抱起坐在膝盖上。华年虽然讨厌他们嘴里呼出的酒气,可是却十分享受这个难得可以进入大人世界的时光。她对这些话题本身当然是没有任何兴趣的,只不过爱他们说这些话时的热闹。这是另外一场家家酒,和昨日傍晚与隔壁家扎着童花辫的小丫头们一起玩的没有二致。华年瞪着乌灵灵的眼睛,努力去听他们说的话。外婆每次看华年这样都要笑着骂她“人来疯”,一边骂,一边把剥好的瓜子仁塞到她嘴巴里。
华年长大后要吹牛自己的记性,总要说起那时的事。她还记得他们说的那些本地的胶鞋在南京卖到了什么价格,上海的研究所又有了什么新芯片,日本来的洋垃圾一斤又涨了多少钱……
在外婆的八仙桌上这些大人里说话最大声的就是那个人——马来叔。马来叔圆圆的脑袋,矮墩墩的,又总是笑呵呵,像极了戏台上的布袋和尚。外婆也总说他佛相,一笑天都要被他笑动了。他和华年也是最亲近的。马来叔在这些大人里最大方。每次来,给华年买的都是最贵的冰激凌最时新的玩具。马来叔三十五六了,还没有结婚,是华年家的常客,几乎隔两三天便要来一次。那时,华年天天在心里盼着他来,他是天底下对华年最好的马来叔。
生日过后又好长一段时间。有次幼儿园一个小伙伴把华年的玩具摔坏,华年便又殷殷想起马来叔来。华年又去向外婆打听,外婆眉头一皱,冷冷喝道,小孩子家家别问大人的事情。华年吓一跳。
马来叔一定是赚大钱去了。华年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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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记得马来叔?十七岁那年,华年问陈老板。
若飞在旁边用力拽了一把华年。华年摔在地上。陈老板不发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