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尉走进了树林子里。勤务兵脚步沉重地穿过充满队伍气氛的那个热烘烘、臭烘烘的地区。他的内心现在充溢着一股奇特的精力。上尉倒显得没有他自己那么真实了。他走到进入树林的绿色小径上。他看见那匹马站在稀疏的树荫下,阳光和闪烁的树叶阴影在它褐色的身体上跳动着。那儿新近砍伐过树木,留下了一块空地。在这块阳光灿烂的空地旁边,在杂着金黄阳光的绿荫下面,站着两个身穿浅蓝和浅红军服的人,他们身上的浅红色显得格外清晰。上尉正在和他的中尉谈着话。
勤务兵就站在那块明亮的空地边缘上。这里直挺挺地躺着许多剥去树皮、闪着光的巨大树干,看上去像是一具具赤身**的棕色尸体。在人们践踏过的地面上,散落着树木的碎屑,仿佛是溅落的光线。到处是砍倒了树木的树桩,它们平坦的桩顶还留着砍痕。在它们的旁边,则是一棵明晃晃的、在阳光下显得碧绿的山毛榉树。
“好的,我这就骑马到前面去。”勤务兵听见上尉说。中尉敬了个礼便走开了。他自己就走上前去。当他沉重地迈步向军官走去时,腹中感到一阵灼热的火焰在燃烧。
上尉观察着年轻士兵颇为粗壮的身躯蹒跚着走上前来,他的血管里也涌起一股热浪。这回他们两人将要面对面地接触了。而他却在这个低着头、步履蹒跚的壮实小伙子面前退缩了。勤务兵弯下腰把食物放在一块锯平了的树桩上。上尉注视着那双被太阳晒红了、闪着光的**的手。他想对年轻的士兵说几句话,但是说不出来。仆人用大腿支撑着酒瓶,打开瓶塞,把啤酒倒进有柄的大杯里。他的头一直低着。上尉接过了那只大杯。
“天真热!”他说,看上去很和蔼。
怒火涌出了勤务兵的心头,使他几乎被憋住了气。
“是,长官。”他咬紧牙关回答道。
然后,他听见了上尉喝酒的声音。他握紧了拳头,手腕疼得要命。他听见盖上杯盖的细微响声,抬头一看,上尉正在注视着他。他急忙把目光移开。这时,他又看见上尉弯身从树桩上拿起一片面包。年轻的士兵一看见那个僵直的身体在他面前弯下,全身又掠过一股怒火。他把眼光移开了。他感觉得到上尉有点紧张。他正在撕开那片面包时,它掉到了地上。于是上尉吃了另一片面包。两个人都一动不动、紧张地站着,主人吃力地嚼着面包,仆人握紧拳头,脸侧了过去,瞪大眼睛瞧着。
然后,年轻的士兵吃了一惊。上尉又把大杯的杯盖掀开了。勤务兵着了迷似的凝视着杯盖和那只握着杯子把手的白净的手。那只手举了起来。年轻人的目光跟着它转。这时,他看见年长的人喝酒时,瘦削而强壮的喉头上下移动,结实的下巴也动了起来。原先使年轻人的手腕跃跃欲试的本能,这时突然挣脱了所有的控制。他猛地跳了起来。觉得自己仿佛被一股烈焰烧成了两半。
军官的一只靴碰在树根上绊了一下,只听见“砰”的一声吓人的巨响,他仰面朝天倒了下去,脊背恰好撞在一截锋利的树桩尖碴上。大杯子飞了出去。一眨眼功夫,在那个勤务兵稚气的脸上露出了严肃认真的神色。他咬着下唇,跳上前用膝盖压住了上尉的胸膛,使劲把他的下巴朝后面的树桩边沿压了下去,他压着,心里感到无比的轻松,本来绷得紧紧的手腕也如释重负。他鼓足了劲,用手掌心紧按着上尉的下巴。把上尉的下巴,那个已经长出了一点胡茬的坚硬下颚抓在他手里,使他感到高兴。他毫不放松,使出全身力气,往后按着那个脑袋,直到他听见轻微的“咔啦”声,感觉有什么东西破碎了。这时他觉得自己的头脑变得虚无缥缈了。军官的身体剧烈地**起来。使年轻士兵胆战心惊、毛骨悚然。但是制止住这种**,又使他感到高兴了。他很高兴用手继续按住上尉的下巴,感觉另一个人的胸膛在他年轻强壮的膝盖的重压之下停止了呼吸,感觉那个倒下的身体剧烈地**着,使得压在它上面的他自己的全身也都猛烈地晃动起来。
但是后来,它不再**了。他可以望进另一个人的鼻孔,那人的眼睛却几乎看不见。他的嘴唇噘着,更显得肥厚,小胡子也竖了起来,样子显得很古怪。后来他猛地一惊,看见上尉鼻孔里渐渐充满了鲜血,积满了鼻孔,待了一会儿,便流淌出来,顺着一道细流,淌进了眼睛里。
这使他感到震惊和不安。他慢慢地站了起来。那个身体**着,然后便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不动了。他站在那里默默地瞧着。可惜这家伙就这么丧了命。它代表的不仅仅是那个曾经踢过他、欺侮过他的人。他不敢看那双眼睛。它们现在十分丑恶,只露出眼白,血正在往眼睛里流淌。这种景象吓得勤务兵的脸蹙了起来。好吧,事已如此。他的内心还是满意的。他曾经厌恨上尉的那张脸。现在这张脸已经被摧毁了。勤务兵的心灵感觉无比轻松。事情就该是这样的。然而,看见那个残破的高大军人尸体躺在树桩上,细长的手指弯曲着,勤务兵又觉得无法忍受。他想把尸体藏起来。
然后,他心神恍惚地听见那个中尉高声对树林外的士兵们解释说,他们应当假设下边河上的那座桥是在敌人手中。他们应当以如此这般的方式发起进攻。中尉并不善于表达自己。勤务兵习以为常地听着,一点也没听明白。等到中尉重新再讲一遍的时候,他就不去听了。
他知道自己必须走了。他站了起来。树叶在阳光下闪烁,地上的碎木屑闪着白光,这都使他惊奇。对他来说,世界已经变了样。但是对别人则不然——一切都和原来一样。只不过他离开了这个世界。他再也回不来了。他的职责是把啤酒杯和酒瓶送回去。但是他已经无法做到了。他已经离开了这一切。中尉还在沙哑地解释着。他必须走了,不然他们会追上他的。他现在已经没法和任何人接触了。
他使劲用手指揉眼睛,想弄清自己此刻身在何处。然后他转过身去,看见那匹马站在小路上。他走过去骑上了马。坐在马鞍上使他感到疼痛。他驱马跑过树林,心里只想着骑在马鞍上的疼痛。他已经对什么都不在乎了,却无法摆脱与别人隔绝开的感觉。小路通到树林外边。他在树林边上勒住马,站住了,观察着。在阳光普照的河谷里,聚成一堆的士兵正在行进。一个在一块狭长的休耕地上犁地的农民,不时在拐弯的地方大声吆喝着他的牛。村庄和有着白色塔楼的教堂在阳光下显得那么渺小。他不再属于这个世界了——他坐在那里,在远远的地方,像一个留在屋子外面的黑暗里的人。他已经离开了日常生活,进入了一个未知的世界,他不能回去,他甚至也不愿意回去了。
他离开阳光照耀的河谷,驱马进入了树林深处。灰白的树干像人似的,一动不动地站着,对他的经过毫不理会。一头母鹿跑过阳光斑驳的阴影,它自己本身也形成了一片不断移动的光和影的图像。在枝叶间有一条条明亮的绿色隙缝。然后他便进入了一大片黝黑清凉的松林。他疼痛得晕晕乎乎,头脑里有一根筋在猛烈地跳动,使他难以忍受。他确实是病了。他从小到现在还没有生过病。他觉得迷迷糊糊,眼前这一切使他昏头昏脑、天旋地转。
他想跳下马,却摔倒在地,他身上的疼痛和缺乏平衡使他吃了一惊。马儿不安地挪动着。他使劲扯了扯它的缰绳,马儿便急跳起来,小步跑开了。这是他和世上其他事物的最后一点联系。
三
他猛地一惊,清醒过来了。他的嘴又干又硬,他的心怦怦地猛烈跳动着,但是他没有力气站起身来。他的心猛烈地跳动着。他在哪里?在营房里?在家里?他听见笃笃的敲打声。他吃力地向四下张望——树林、密密的绿叶、地面上一块块静止不动的红色的明亮阳光。他不相信这是他自己,他不相信他看见的一切。有什么东西在笃笃地敲打着。他挣扎着想清醒过来,却又昏迷过去了。然后他又一次挣扎着。渐渐地,周围的一切开始和他发生了联系。他清醒了,心里产生了强烈的恐惧。什么人在笃笃地敲打着。他看得见头顶上一棵枞树沉重地垂下的黑色残破枝叶。然后,一切又变成漆黑一团。而他却不相信是自己闭上了眼睛。他并没有闭上眼睛。从黑暗中,又慢慢地出现了视像。有人在笃笃地敲打着。他突然看见了他所憎恨的上尉的那张血糊糊的脸,他害怕得不敢动弹。但是在内心深处,他知道事情确实是那样的,上尉肯定是死了。然而,他的身体却陷入了昏迷状态。什么人在笃笃地敲打着。他心惊胆战,一动不动,像死人似的躺着。接着,他又一次昏过去了。
当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不禁吃了一惊,他看见有个东西正轻快地爬上一根树干。那是一只小鸟。小鸟在他头顶婉转啁啾。笃——笃——笃——这只伶俐的小鸟用嘴啄着树干,仿佛它的脑袋就是一把圆圆的小锤子。他好奇地凝视着它。小鸟以它那悄悄的方式机警地移动着。然后它又像老鼠那样从光秃的树干上出溜下来,小鸟那迅速的蠕动引起了他一阵厌恶的感觉。他抬起头来,头非常沉重。这时,小鸟跑出阴影,穿过一片安静的阳光,小脑袋飞快地上下摆动着,两条白腿明亮地闪耀了一下。它的模样是多么端正,多么小巧,翅膀上还有一片白色羽毛。那里有好几只小鸟。它们都很可爱——不过它们老是在山毛榉果实中间,像机敏的四处乱跑的老鼠那样悄悄地窜来窜去。
他精疲力竭地再次躺下,不久就又失去了知觉。他害怕起那些悄悄来去的小鸟。他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活跃起来,涌进了他的头脑。然而,他却无法动弹。
在另一次精疲力竭的痛苦中,他又醒了过来。他的头很疼,病痛折磨着他,他无法动弹。他有生以来还没有生过病。他不明白此刻他身在何处,此刻他是什么模样。他很可能中了暑。或许还有其他的事——他已经使上尉永远沉默了——在不久以前——唉,是很久以前了。上尉的脸上全是血,两只眼睛向上翻。那时,一切仿佛毫无问题。一切都很平静。但是现在他已陷入了自己无法控制的局面。他从来没有达到现在这种地步。他是活着的,还是死了呢?他是孤身一人。别的那些人,全都待在一个宽阔明亮的地方,他却被关在外面。市镇和整个乡村就是一大块充满光明的明亮的地方,而他却在这里,在外面,在幽暗空旷的冥府,这儿的每一样事物都孤单地存在着。但是所有那些人,他们总有一天也会到外面来的。他们都很渺小,都被他留在身后了。那里有父亲、母亲和心上人。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这里是一片空旷的地方。
他挣扎着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开了。他不停地走啊,走啊,寻找一样东西——寻找喝的东西,由于干渴,他的脑子热得像着了火。他磕磕碰碰地走着。然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他走着走着便失去了知觉,然而他还是张着嘴、蹒跚地向前走去。
当他睁开眼再看着这个世界时,他惊讶得哑口无言。他不再竭力回想世界原来是什么模样了。在闪着金光的绿叶背后是一片不透明的金黄色光芒,还有紫灰色的高大树干,再过去一些就是黑暗了,黑暗包围了他,越来越浓厚。他意识到,自己是刚刚到达这里。他正置身于现实之中,在现实的黑暗的底部。但是他的头脑还是干渴得燃烧起来。他觉得自己轻飘飘的,不那么沉重了。他猜想这是由于他新来乍到。空中响起了沉闷的雷声。他觉得自己正在异常轻快地走着,正笔直地走向解救——或者是走向水源?
突然他害怕地站住不动了。在他眼前是一片无边无际、广阔无垠的摇曳的金色火焰——只有几棵黑黝黝的树干像栅栏似的隔在他和金色火焰中间。在那片齐刷刷的嫩绿光滑的麦苗上也都闪耀着金黄色的光芒。一个穿着长裙、头上包着黑布头巾的女人,正在像一个黑影似的穿过那块闪耀发光的、绿色的小麦地,走到耀眼的阳光下。那边还有一个农庄,在阴影下显得浅蓝,而树林则是黑魃魃的。那儿有一座教堂,它的尖顶融进了金光里,几乎要消失了。那个女人继续往前走,离他越来越远。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去和她说话。她是一个明亮而牢固的幻影。她会说出一种使他困惑不解的话语,她的眼睛瞧着他却又看不见他。她正在穿越到另一边去。他倚着树站立着。
他终于转过身向那片光秃秃的狭长树林看去。这片树林平坦的底部已经变得黑沉沉了。他看见不远处的群山沐浴在奇妙的阳光里,显得光彩夺目。在最近的那条线条柔和的灰色山脊背后,远处的山脉是金黄和浅灰色的,山顶的积雪像柔软纯净的黄金那样灿烂。群山是如此宁静地在空中闪闪发亮,仿佛纯粹是由天空里的岩石构成的,在沉默中闪耀着。他站在那里注视着它们,他的脸被照亮了。就像积雪放出的金黄色的灿烂光芒一样,他感到自己的干渴也化作了内心明亮的光。他倚在一棵树上,站在那里瞧着。后来,一切事物都融进了浩渺的空间。
他身上仍然发着烧,病得昏昏沉沉。他的脑子就像黑夜一样时开时合。接着,他仿佛看见长着大眼睛的什么东西,在树后面瞪着他,吓得他有时全身抽搐起来……接着是行军造成的长时间痛苦,以及那腐蚀了他的血液的太阳光……然后是对上尉的仇恨,接着是一种温柔舒适的感觉。但是一切都变了形,都产生于痛苦中,又转变为痛苦。
到了早晨,他完全清醒了。接着,他的头脑被可怕的干渴烧灼着!太阳照射在他的脸庞上;在他的湿衣服上,露水化成了水蒸气。他像个中了魔的人那样站了起来。在他面前,清凉而温柔的蓝色山脉绵亘在清晨的灰白色天边。他需要它们——他只需要它们——他想摆脱自己,让自己与它们合而为一。它们岿然不动,宁静而温柔,点缀着轻柔的白雪。他呆立在那里,痛苦得发了狂,手紧紧地攥着。然后,他的全身突然**起来,倒在地上。
他静静地躺着,进入了痛苦的梦境。干渴的感觉似乎离开了他,站在一旁,成为一种单独的需要。然后,他的疼痛感也成了另一种单独的个体。接着是他那行动不便的身体,也成了一个单独的事物。各式各样单独的事物,把整个儿的他给瓜分掉了。它们之间存在着一种奇特而痛苦的联系,但是它们彼此间又正在越离越远。然后,它们全都会裂开。阳光正向下钻透他的身体,也在钻透这种联系。接着它们就会坠落下去,穿过永远在消逝着的空间,坠落下去。后来,他又恢复了知觉。他用胳臂撑起身体,注视着闪光的群山。那些山峰一排排地耸立在那里,全都静悄悄地、神秘莫测地耸立在天地之间。他凝视着,直到眼睛发黑,而那些如此壮丽的山峰,显得那么洁净、那么清凉,仿佛它们所拥有的,正是他失去了的东西。
四
三个小时以后,士兵们找到了他。他躺在那里,胳膊枕着头,黑头发在阳光下散发出热气。但是他还活着。年轻的士兵们看见了他张开着的黑乎乎的嘴巴,惊吓得急忙把他放回地上。
晚上他在医院里死去了,一直没有睁开眼睛。
两个人的尸体并排躺在停尸房里,一个白皙细长,僵直地安息在那里。另一个是如此年轻,如此稚气,看上去仿佛随时都会从沉睡中苏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