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战争刚刚开始三个月,可人们按照老习惯总觉得战争还没开始。
“当然想过,不过我去参战对她们来说并没什么影响。我每天至少挣一个先令呢。”
“我觉得你最好对爸爸讲讲这事。”她闷闷不乐地说。
艾格伯特跟岳父谈了,这老头子满肚子意见。
“我说,”他有点酸楚地说:“这是你能做的最大的善事。”
艾格伯特立即就参军了,当了一名列兵,被编入轻炮兵团。
温妮弗莱德现在对他有了一种义务:妻子对一个为世界尽义务的丈夫尽义务。她还爱他。只要凡夫俗子间的爱还在延续,她就会永远爱他。不过,她是在尽义务。当他身穿咔叽服作为一个士兵回来时,她以一个妻子的身份委身于他,这是她的义务。不过,她再也不会屈从于他的**了。有什么东西在阻止她,永远地,甚至她内心深处的选择。
他又回到军营中去了,当个新式的兵让他很不习惯。穿着一身又厚又紧恼人的咔叽服,他那敏感的躯体被消灭了,如同死了一般。
在军营里那种丑恶的亲密气氛中,他那完美的情感干脆被贬低了。不过,他既然这样选择了,他就得接受这现实。于是他脸上露出了一个承认自己堕落的丑恶表情。
报春花开了,流苏般的花缨挂满了榛木丛。温妮弗莱德到克罗克汉来了。她感到,艾格伯特大部分时间里都囚在军营里,她该跟他和解。乔伊斯在伦敦受了八九个月的罪,回来了。一看到花园和公地,她可高兴坏了。她的腿还瘸,仍用铁板固定着,不过她使劲儿一拐一拐地走路,还挺有活力。
温妮弗莱德心怀些许尽义务和献身的热情等待着他,她自愿献身于作为战士的他,而不是作为一个人的他。这让他内心感到更丑恶。周末对他来说是一种折磨,让他回忆起了军营和军营里的生活,甚至看到那可憎的咔叽布裹腿对他也是个折磨。他感到这身可恶的衣服似乎进到自己的血肉中去了,给自己的血中掺了砂子、污染了它。温妮弗莱德则欣然为当兵的而不是为男人献身。孩子们跑来跑去,玩着,叫着,那娇嗔的样子是家有保姆和家庭教师的有教养之家的做派。可乔伊斯的腿瘸了啊!从军营中回来,一切对他说来都变得不真实了。这儿的一切只能让他生气。于是,星期一一大早他就走了,高高兴兴地回到军营里那真实和平庸的气氛中去了。
温妮弗莱德决不要在村舍中再见到他,他们只在伦敦见面,在那里过世俗生活。有时朋友们在乡间宅子里逗留时,艾格伯特会独自回到克罗克汉,并在园子里干会儿活儿。这年夏天,园子里蓝色的牛舌草和大红罂粟盛开了,毛蕊花儿那轻柔的花缨在空中飞扬——他喜欢毛蕊花儿,伴着猫头鹰的叫声,冬忍散发出的香气就像一阵阵记忆。他和朋友们及温妮弗莱德的姐妹们坐在火塘边唱着歌谣。他穿上了单薄的平民衣服,于是他的魅力、他的俊秀和躯体的柔韧线条又焕发出了光彩。但温妮弗莱德不在场。
夏末时节,他去弗兰德斯[31]真正参战了。他似乎早已脱离了生活,超越了苍白的人生。他已经难以记起他的生活了,就像一个准备从高处往下跳的人那样,他只盯住要落脚的地方。
两个月中他受了两次轻伤,这点伤不足以让他离开火线。把敌军打退了,他们也撤了下来。他是殿后的,管着三挺机关炮。整个国家都是愉快的,战争并未使之消沉,只是气氛沉闷,等待着死亡。他参加的那场战斗是微不足道的一次。
机关炮都安置在一座村庄外浓荫覆盖的小山包上。间或会传来清脆的步枪声,说不清是从哪个方向打来的。远处还响着炮弹的爆炸声。这个下午天气寒冷,像冬天一样。
一个中尉站在梯子上的一块小铁平台上瞭望,报告目标,用他那尖尖的声音机械地喊叫着。空中回响起尖厉的命令声,先喊预备数,然后叫声“放!”炮弹放了出去,活塞弹了回来,随后是山响的爆炸声,空中聚起了一道薄薄的烟雾;接着,另外两门炮也响了,随之是一阵寂静。当官的也不太清楚敌方的位置。山下那一片浓密的栗树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远处响着沉重的炮声,不过那炮声太远了,足以让人产生安全感。
在他鼻子尖底下,一条大路从深深的草丛和荆豆丛中穿过。他看到了那条灰蒙蒙发白的路和路上深深的坑洼,兵团的人马就歇息于此地。现在,万籁俱寂;有声音,但那来自外界,他这块地方仍然静谧、凉飕飕的。远处树林间的白色教堂只能说像在沉思。
一听到头顶上当官的尖叫声,他即闪电般地产生了反应。机械,纯粹服从的机械行动,纯粹是机械地使用枪炮。这扼杀了灵魂——这在黑暗的**躯体中思索着的灵魂。最终,灵魂变孤独了,在原始的潮流上思索,就像一只鸟在黑暗的大海上飞翔。
除了大路,什么也看不清,十字架被击得东倒西歪,还有就是晦暗的秋日原野和森林。某个制高点上出现了三个骑马人,走在耕耘过的山顶上,显得身影很小。他们是自己人,而敌军呢,连个影儿都看不到。
仍然是一片沉寂,突然一声令下,新的指示下达给炮手们,炮击新的方向,随之是一阵激烈、紧张的动作。可在心中,人的灵魂仍然黯淡无光、超然、孤独。
即便是这样,灵魂仍听到了一个新的声音。一个沉重的“嘭”,开火了,那声音好像触及了灵魂。他迅速操纵着炮,汗流浃背,可在他的灵魂中,回**着的是这新的、深沉的声音,这声音比生命更深刻。
作为回应,随着一阵可怕的微弱“嗖嗖”声,飞来一枚炮弹,它几乎是突然发出刺耳钻心的呼啸,那呼啸把生命的记忆撕成了碎片。他的耳朵里响起了这声音,紧张的灵魂也听到了。炮弹飞过去在远处爆炸了,他松了一口气。他听到了炮弹爆炸时的咆哮,也听到了士兵呼唤战马的叫声。但他没有回转身去看,他只看到一棵带红浆果的冬青树倒在下面的路上,像一件礼品。
不是时候,不是时候啊。你去哪里,我将跟随[32],他是否对炮弹这样说了?不是对炮弹又是对谁说呢?你去哪里,我将跟随。然后,一声轻啸,又落下一枚炮弹,他的血管收缩了,血液凝固了,等着迎迓。这枚炮弹越来越近了,像一阵可怕的狂风那样卷了过来。他的血液不再思索了,不过在悬疑的那一刻,他看见沉重的炮弹俯冲下来,落在右边的灌木覆盖的乱石堆中,泥土砂石冲腾起。他好像什么声音也没听到,泥土砂石灌木碎屑又落回到地面上,世界又恢复了原先的沉寂。德国人击中了目标。
他们要转移吗?要后退吗?会的,当官的以闪电般的速度下了撤退前的最后一道炮击命令,一发炮弹不知不觉地急速射出去了,它打进了寂静中,打进了灵魂思索的空间,然后是爆炸声,随之一片昏黑,一团愤怒和恐怖的火焰。啊,他看到那黑鸟向他飞来了,这次是飞回家来。瞬间,生命和永恒在怒火中腾起,落下的是黑暗的重压。
疼痛又袭来了,像是从意识之外来的,像一只在近处鸣响的铃,他知道这是他自己,他必须把自己与这疼痛融为一体。又努力了一会,他才找到了痛之所在——在头部,一处大伤口在轰鸣,他认出了自己,然后又失去了知觉。
一会儿他似乎又醒了过来,知道自己是在前线,他被杀死了。他没有睁开眼,光明不属于他。头部轰鸣的伤痛已在意识中响彻,于是,他失去了知觉,在无以言表的厌恶中抛弃了生活。
渐渐地,他注定要知道,他的头部被击中了。起初只是隐隐约约地猜测,可阵痛愈来愈逼近,让他痛苦地产生了意识,也意识到了痛苦。渐渐地,他意识到——他头部伤了——左眉心被打中了。要是这样,那会有血呀,左眼里有血吗?轰鸣声似乎疯狂地烧尽了他头脑中的记忆。
他脸上有血吗?热血是否流下来了?或者,是否血凝固在双颊上了?他花了好长时间去问这些问题:时间对他来说只是黑暗中的痛苦,无法计算长短。
睁开眼睛好久,他才发现自己在看什么——什么,什么,他试图回忆那宝贵的东西——不,不,不去回忆了!
那是天上黑暗中的星吗?这可能吗,黑暗中的星?星星?世界?哦,不,他不能知道那是什么了!对他来说,星星和世界都已去了。他闭上了眼睛。没有星星,没有天空,没有世界。没有,没有!只有浓黑的血。是该在痛苦中沉入浓黑的血中去了。
死亡,啊,死亡!整个世界都是血,鲜血与死亡混在一起,灵魂像黑魆魆海面上小小的光点,血之海。这光点闪烁着,冲撞着,在无风的波涛中起伏,想冲出来,但力不从心。
曾有过生活,有过温妮弗莱德和孩子们。可是,捕捉记忆的稻草——过去的生活,这份飘忽不定的努力只能让他十分恶心。不,不,没有温妮弗莱德,没有孩子。没有世界,没有人。宁可要前面毁灭的痛苦也不要努力后退的恶心。宁愿要向前的可怕——溶化在死亡的黑海中,彻底极端的毁灭,也不要回头求生。忘却,忘却吧!彻底地忘却,在伟大的死亡中忘却一切。撕碎核心,打破生活,投入到一片黑暗中去,只能如此。截断线索,溶入,再溶入黑暗中,没什么前思后虑,让死亡的黑色海洋自己来解决未来的问题!让人们的意志垮掉吧、放弃吧。
那是什么?一线光明,那是可怕的光明!那是一个人吧?那是一匹巨马的四肢吧?那巨马就在他头的上方,巨大,巨大的马,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