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却忘所来径
那时,我站在楼上浏览四野,因闲云想万事,随飞燕思万物,心中是淡淡的无可亦无不可。
而她站在廊下,定定地看着壁上张贴的文字。她人长得高,一头长发如一匹瀑布,不编不夹不束,就这么泻至于腰,好一种至死无悔之姿!一袭藏青色碎花洋装,很古典地保守着双膝,有着中礼中节的固执。她那时或许正要出门,戴着一顶墨西哥草帽,肩头挂着一只草织的背包,足蹭一双凉鞋,那些许漂泊意,真会让人走避,仿佛她要到哪里去,谁也阻止不了的。
好像,有人喊了她,她飘然旋身,不羁之美,令人心惊!
近一点的距离面对她,才发觉她的冷肃:两道柳叶弯刀眉,毫不留情般;黑白分明的眸,好像司掌善恶的巡吏;挺秀的鼻梁,似乎不屑于吸太多你们世人的浊气;而那唇,除了一个“俊”字是不作第二语的!她的脸色苍白,不胭不脂不粉不黛之下,还是不肯有一点油腻与污尘,但是,那种白像淘洗过的,下决定心淘洗尽的不染,使你猜不透她原来的铅华。
唉!这女人若从河岸走来,你会说她如水;若从山上下来,你会说她像岩;若从红尘而来,你便乍然一惊,以为她是手中有弓如箭的情司!
听她说话,有些负担,因为她声音的旋律与语法跟人不同。有些女人说话,如麦芽糖,黏你一身;有的像西北雨,哗啦啦泼你一身;有的如暴起之风,气呼呼刮你一阵。而她喜欢停顿、思索,语气是由烈炼成平的,语句是由硬磨成刚的!所以,听她说话,你很像在捡一地的石子。
不敢想象,她还未到佛光山上来的多年以前,如果有位男子对她邀约,她剑眉一竖的时候,他怎办?她语出峻词的时候,他怎办?她双眼一逼的时候,他怎办?就连我问她这些儿女情长事,她一笑,算是回你又算是答天下诸有情:“这种,感情的事,”她一顿:“经历多了,会感到。”
“感到什么?”好像平常所听得的种种对爱情、对盟誓的定义与批注都不算什么了,而她所要说的才是最对、最能成为圭臬,你该终生去实践的。于是你又心急地追问:“感到什么?什么呀?……”
她扬眉,看你,说:“无常。”
还好!我不是痴情男子,否则,怎承得住这么天外而来的陨石!
她偏着头,手背扶发,昂然一扬,三千秀丝忘于肩后,她说:“以前,我想,佛法算什么?”她的眼眸引你回到她备受宠爱却又无限孤独的幺女童年。有祖父母,有父母,有一群兄妹,及一大片山区林绿;有野草莓、山茶花,有大蛇、野鸟及飞鼠……还有一年到头晾着的一爿好蓝好蓝,你爱撕多少就撕多少去擦鼻涕的蓝天。
佛法,算什么?
“但是,你不得不承认,”她的眼中有许多成长的故事,浓冽又深邃的:“你随时随地在印证佛理。”
“譬如?”我问,这下子换我不服了。
“诸法无常,”她俨然地说,又斩钉截铁地告诉我:“因缘聚灭。”
我心里仍是不服,暗自揣度:“你又见过多少无常?”
她停了一段时间不说话。我们对坐着,夜里的室内很静寂,她想她的,我想我的。我们思考着一个很难的问题,在谈与不谈间。
“四五岁的时候,”她的声音如半夜的滴漏,要把顽石穿成虚怀若谷:“我家院子开满一种紫色的花,每一朵,都是最漂亮的,我拉我爷爷去看。”
这我了解,一花一石一草一木都曾在每一个人成长的过程中绽放着喜悦的光芒,这我了解。
“第二天早上,”她说:“花全谢了。”我一惊!
她说:“我哭了。哭花吗?好像不是。是哭另外一个我不知道的东西。”
她说:“现在,我知道,是无常。”
把“无常”从四五岁未解事的年纪背负到二十多年后的此时此刻,是这么的刻骨铭心!若是盐液,也早把好好的身体发肤都蚀尽了。我突然掉入她的童年,因满院的紫花而雀跃!而快乐!而蓬勃!那是多么单纯的幸福!多么慈爱的天!多么温暖的地呵!可是一早再看却都谢了,成尸!每一朵都再也叫不醒!任凭哭!抓!喊!叫冤!撕天!裂地!啊!我的心于此刻扭曲,一趟天堂一次地狱!
她却平静地说:“每一朵花开花谢,既是因缘,也是无常!”
那时,夜很黑、很闷、很热,我的心有种泪不出的难过,奋力挣脱,可是两只大黑掌却一直撅住抓着勒紧!我知道她接着要说:“人,人也如此!”我几乎想用全身的意志阻止她下这定论,判这刑!
她没说,我的心说了。
沉默。
沉默至谷底。
不知道此刻时空是什么?而她的生命与我的生命于此又算什么?思绪游**于有与无之间,不着边际,不住悲喜。我看她,愈看愈陌生的冷,却又熟稔得热,像一个发言人。
“总……”我试着问:“总有很多故事在你身上发生吧!难道他们……”难道不能安身立命于一块土或一间厝里?
她看我一眼,知道我问的是什么,也知道我在抗拒她这一席“图穷匕见”的谈话。
“不是总有。”她低下头,抚着发,一起向记忆之深渊探影:“是一直有,”抬头很肯定地说:“爱情。”
但是,那样多痴情于她的,不舍昼夜追随着她的,竟都听不懂她心中的天籁!
“他们说,我想得太多了!”她憾然一叹:“但,我自己清楚知道我想的是什么。我知道,如果不能对生命有解释的答案,与其两个人一起茫然,不如独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