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然而艾玛也并没有如玛塔所预言的,星期一大早起床就急忙把这个年轻人扔出屋外。事实上直到星期一早上来临之前,这年轻人带给他们的一切,都是崔宁庄园这一家人所从未经历的——当然,除了艾玛以外。谁会想到呢,在星期五之前,他们可是连莱斯里·西尔的名字都没听过。在崔宁庄园过往的客人里,从来没有一个人像西尔这样善于融人这个家庭里,也从来没有一个人跟他们的相处是这样地契合无间。
他跟着华特在农庄四处忙,他关心那些新砌的红砖道、猪舍,还有农庄里大大小小的事物。他的学生时代是在乡下度过的,这里的一切对他而言非常亲切熟悉。为了下星期五广播节目的播出,华特会在园里拿着笔在他的小册子上四处记录着小灌木苗、鸟儿的成长,西尔则很有耐性地跟着他在一旁看。他也十分兴奋地在这庄园里拍摄那些切17世纪留下来的小房舍和一些其他景致,并且极其用心地捕捉它们的神韵,拍出一定的水准。的确,在他的镜头下,崔宁庄园有了独具一格的生命变化。面对他的才华,连华特的赞美声背后听起来似乎都有一些不太舒服。华特感觉到这个年轻人除了和他一样对农事熟稔之外,还应该有很多不同面貌。他甚至想,当年西尔刚学习摄影时,一定是看到照片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不过他想着想着也就过去了,他并不是一个真正敏感细腻的人。
相反,对细腻敏感的伊莉莎白来说,这段日子里,她的生活突然变得多彩多姿、趣味盎然起来,就像万花筒一般,瞬间的每一秒都充满着不可思议的乐趣。伊莉莎白大概从七岁之后就断断续续有过恋爱与失恋的体验,但除了华特她没想过嫁给别人,就因为他是华特,他不一样。然而现在,在她遇到过的任何人里,不管是面包店的售货员还是华特,没有人比西尔带给她的感觉更不一样的了。即使那个一心爱慕她的提诺·崔斯卡,他那足以融化人心的声音、为她疯狂的爱意,此刻也都变得微不足道。这样的差别何在呢?和提诺·崔斯卡待在同一个屋子里,她大概过几分钟就忘记了。和华特呢?她好像没有什么他们曾经共享过这样的片刻的特别印象。可是,只要有华特在,她就觉得很好很安心。然而,只要是西尔待在房间里,她就无法专心,无法忘记他的存在。
为什么?她不断地问她自己,更问自己为什么不?
这又有什么好解释的,恋爱并没有什么,就是喜欢,就是刺激。假如在他们共处了两天之后的星期天晚上,他正正经经地转身对她说:“跟我走吧,伊莉莎白!”那她一定会为这荒唐的情景大笑不已——她根本不可能有任何欲望跟他走。可是现在是这样地奇妙,她心里仿佛有一盏灯,他出去的时候灯随之暗了,他回来的时候灯又随之亮了。她是这样清晰地意识到他的每一个动作,小到他用大拇指扭开收音机,大到他用脚把木头推进壁炉里,她全都印象深刻。
为什么?
她跟他到树林间散步,带他浏览这个小村庄和教堂:在他的翩翩风度下,在他似乎看透她一切的迷蒙灰色眼睛的凝望下,她的兴奋之情总是久久不能自已。对伊莉莎白而言,美国人大概分两种,一种把你当做一个需要被照顾的老小姐,另一种就是觉得你的脆弱是理所当然的。西尔是属于第一种类型的:他扶她上下楼梯,在拥挤的大街上保护她,倾听她的想法,讨好她。他和华特就是不一样,他让伊莉莎白觉得非常开心。华特则理所当然地认为她已经是个可以照顾自己的成人了,可是又还没成熟到可以和他平起平坐、一起讨论事情。相较之下,西尔的态度便是引人神魂颠倒的那种类型。
看着他慢慢走在教堂里参观时她曾经这样想过:如果不是兴奋感令人锥心,如果不是罪恶感作祟,他是多好的伴侣啊!
伊莉莎白发现,即使是不谙世事、隐遁在自己小说世界中的拉薇妮亚,似乎都受到他奇妙的吸引。星期六晚餐过后,西尔和拉薇妮亚单独坐在阳台上闲聊,这时华特和伊莉莎白在花园散步,艾玛在房子里整理家务。当伊莉莎白和华特漫步经过阳台下时,伊莉莎白听到拉薇妮亚像小孩子一般快乐地咯咯笑着,那笑声仿佛新月升起时一道在幽暗中流过的小溪。第二天早上,她偷偷地告诉伊莉莎白,她从没碰到过一个人像西尔先生这样让她感到如此“自甘堕落、难以自拔”。“我觉得他有一种像古希腊人一般的不道德气息!”她这样说,说完后还咯咯笑了起来,“可是你千万别跟你妈说我这样说!”她提醒伊莉莎白。
随着妹妹、外甥和她女儿相继地沦陷在西尔的魅力下,盖洛比太太发现,要让这个年轻人离开崔宁庄园,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而这个难题,终于在伊斯登·迪克生小姐的手中解开了。
伊斯登·迪克生小姐住在村子大街后面一栋山坡小屋里,这是一栋有着三个小窗、茅草屋顶、中间立着一根烟囱的房子,看起来好像一个喷嚏就会把房子吹到人的耳朵边一样。虽然如此,仔细看看它的细部,还算是一栋状况相当好的房子。雪白的石灰墙,漆着柠檬绿色的门窗,轻风袭来,薄薄的棉布窗帘波浪一样地摆动着,还有屋前一尘不染的红砖小径,所有几近精心营造的小环节,把她的屋子组合成一幅画面,活脱脱就像从女主人自己的圣诞童话中走出来的景象。
在写童话故事之余,伊斯登·迪克生小姐沉迷于手工艺中。在工作室里,她拿着火红的钳子烤着弯曲的木头。钢笔画流行的时候,她热衷于画钢笔画;热潮一过她又开始迷上剪贴画,然后是蜡染,最后她又爱上编织。直到现在她还继续着编织,但是一直只是模拟而不曾亲自创作。任何表面平整的东西落到伊斯登·迪克生小姐手上,必定被修整一番。她会把一个好好的奶油罐硬弄成一个四不像的仿瓷罐,所有她做过的成品现在都被她陈列在阁楼和收藏室。她是她所有朋友的噩梦,可是说也奇怪,他们还是喜欢她。
她是这个地方的女性联谊会会长,她提供各式各样的物品,把家弄得像个集市一样。她同时也热衷于好莱坞的一切,简直就是这里的好莱坞专家。每个星期四,她搭乘下午一点钟的巴士到威克翰城去,花一块九待在摩斯大楼看电影。假如哪个礼拜上映的电影刚好是她不喜欢的,譬如那种四弦琴作品,或是那种无怨无尤的女工的悲惨故事,她就会把她那一块九的电影票钱与那八便士的巴士钱省下来投到壁炉上的存钱筒里,然后等到她期待已久的电影在更大的克隆市上映时,再拿出这笔钱去看。
每个星期五她会到街上的书报摊买最新的《银幕快报》,接下来的一星期里,她会仔细研读上面的每条消息,并在她觉得重要的部分加注记号,最后再将它们收藏起来,以待日后查阅。所有叫得出名字来的东西半球的银幕人、事、物的来龙去脉,没有一件她不了如指掌的。她可以事无巨细地告诉你为什么那个美国造型师跑到威尔汉斯去,以及玛德莲·莱丝为什么染上左翼色彩。
所以,当可怜的艾玛提着一篮鸡蛋,踩着长长的红砖路,走在来她家的路上时,她实在不知道她正走在一条难以回头的滑铁卢之路上。
伊斯登·迪克生小姐问起她那天为拉薇妮亚·费奇的新书《墨利斯情人》所举办的庆功派对如何时,艾玛说很成功,罗思与克罗马帝出版社的派对一向都很成功,有那样充足的美酒佳肴想不成功也难。
“我听说你们家这周末来了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客人。”伊斯登·迪克生小姐说。她问这个并不是因为好奇,纯粹是出于礼节性的问候罢了。
“没错,拉薇妮亚把他从派对中带回来的,一个叫西尔的年轻人。”
“哦!”伊斯登·迪克生小姐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她,一边把她拿来的鸡蛋放到一个她自己做的画着小狗和玉米的白色大碗里。
“他是个美国人,自称是摄影师。只要会拍照片我想谁都可以自称是摄影师,反正别人也不能反驳,真是个好差事。就像以前不需要经过鉴定和登记的时候,‘护士’也是个好差事呢!”
“西尔?”伊斯登——迪克生小姐手中握着一个鸡蛋,停下来说,“该不会是莱斯里·西尔吧,有这么巧的事?”
“正是,他的名字正是莱斯里,至少他是这么说的。怎么了?”艾玛说。
“你说莱斯里·西尔在这里?就在莎卡镇?这太不可思议了!”
“有什么不可思议的?”艾玛反驳道。
“他可是个名人啊。”
“这又怎样,全莎卡镇的居民有一半都很有名啊。”艾玛尖锐地提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