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个人的地儿就够了。”古德伦喃喃地说。
他趿拉上第二只鞋,全身颤抖得厉害,说话时上下颌都在打战。
“是的,”他说,“或许是这样。可奇怪的是水下的空间太大了,好像整个宇宙都在那儿似的。而且,冷得要死,自己也救不了自己,就像断了头一样。”他几乎说不成句,颤抖得厉害。“你知道,我们家出过一件事,”他继续说道。“一旦出了什么乱子,就绝对纠正不过来了——我们都无能为力。我留意这一点有好多年了。一旦什么事出错,就不能纠正了。”
他们穿过公路,向家里走去。
“要知道,潜到水里的时候,水真的很冷,而且是那么无边无际,它和湖面上是那么大不相同,实在是无边无际,你会奇怪,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活着的人,为什么我们都在陆地上面生活。你要走了吗?我会再见到你的,是吧?再见了,谢谢你,太谢谢了。”
伯金要代为开闸,放掉湖水,这湖水通到靠近公路的那头,所以,如果需要的话,它就能当作水库为远处的矿区提供水源。“随我来,”他对厄休拉说,“等我完事了,我陪你走回家。”
他在护湖人的小屋拿了水闸的钥匙,他们穿过了从公路通往湖水尽头的一道小门,那儿有一个很大的石制蓄水池,用来接湖中溢出的流水,一段石阶通向水底,水闸就在石阶的头上。
月光给夜色镀上了一层银灰色,若不是有没完没了的喊叫声,该是美好的夜晚。银灰色的月色洒满绵延的湖面,昏暗的小船在破水移动。可厄休拉的脑子里什么都装不进去了,一切都不重要,都是虚构。
伯金安上了水闸的铁把手,就用扳钳转开了,齿轮开始慢慢地上旋,他转呀转呀,像个苦力,白色的身影越来越清晰。厄休拉把眼光移开了,她见不得伯金那卖力和负重的样子,转着把手,身子机械地一起一浮,就像个苦力。
随后的景象才真的让她震惊,只见水声喧哗着从公路那边幽暗的、树林密布的山谷飞溅而来,飞溅的湖水迅疾地尖声咆哮起来,形成密集不断的巨大水帘轰轰作响地冲落下来。整个夜空回响着水流巨大的轰鸣声,一切都被它淹没了,淹没得无影无踪。厄休拉似乎不得不为自己的生存而挣扎了。她捂住耳朵,仰望着温吞吞的月亮。
“我们现在还不能走吗?”她对伯金叫道,他正入了迷似的站在台阶上,观看水位是否降低了。他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一条条深色的小船划得更近了,人们好奇地聚在公路的树篱旁,想要看个究竟。伯金和厄休拉把钥匙送回那间小屋,然后别过脸去背对着湖水。她行色匆匆,受不了那可怕的泻出的大水发出的轰轰声。
“你觉得他们已经死了吗?”她高声叫着,好让他能听见。
“是的。”他答道。
“太可怕了!”
他没有留意她的话。他们走上了山坡,离嘈杂声越来越远。
“你对这事特别介意吗?”她问他。
“我对死者并不介意,”他说,“一旦他们死了,最要命的是他们紧紧缠着生者不放。”
她沉思了片刻。
“是的,”她说。“死亡本身这个事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是吗?”
“是的,”他说。“黛安娜·克里奇是死是活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很震惊地问。
“对,为什么要当事呢?她如果死了会更好,会显得更实在。死亡会让她更完全;而活着,只能是让人否定的招人烦的小家伙。”
“不!我宁愿黛安娜·克里奇已经死了。不管怎么说,她活着是个完全的错误。至于那个年轻人,倒霉鬼,他会很快找到自己的出路的。死亡很好,没有比死亡更好的了。”
“而你并不想死。”她质问他。
一时间他沉默无语。然后他说了一句吓人的话,声调都变了:
“我的确愿意经历它,我的确愿意经历死亡的过程。”
“你真这么想?”厄休拉紧张地问。
他们在树下静静地走了一段路,然后他好像有点胆怯地缓缓道来:
“有一种属于死亡的生命,也有一种不属于死亡的生命。人们厌倦了我们这种属于死亡的生命。但是这种生命是否完结了,只有上帝知道。我想要像睡眠一样的爱,就像再生的生命,像一个刚刚降生于世的脆弱的婴儿。”
对他所说的话,厄休拉似听非听。她似乎抓住了他说话的大意,然后又躲开了。她想听听,又不想掺和进去。她不愿意屈服,他是想让她那样,好像她就该屈服似的。
“为什么爱一定要像睡眠呢?”她沮丧地问。
“我不知道。它是像死亡,我真的想从这种生命状态走向死亡,这比生命本身更重要。人就像从母腹中降生的**的婴儿。所有的旧屏障和旧躯体都消失了,清新的空气环绕着他,那是他从未呼吸过的空气。”
她听着,使劲儿搞清楚他话里的意思。她知道,他也知道,话语本身不代表什么意思,它们不过是我们做出的一种姿态,和哑剧差不多。她似乎感到了他的姿态流经了她的血液,于是她退缩了,尽管她的愿望驱使她继续向前。
“可是,”她声音低沉地说。“你不是说过想要一种不是爱情——超乎爱情的东西吗?”
他转而窘困起来,说话总是心慌意乱的,可还非说不可。一个人如果要前行,无论他走哪条路,都必得冲出一条路来。而要获知,要表达,就要冲出禁闭之墙,冲出一条路,就像胎儿要奋力冲出子宫壁一样。要获知,要奋力逃脱,除了有意冲破旧有躯体,现在就没有什么新的路数。
“我不想爱,”他说。“我不想了解你。我想自我放逐,而你要迷失自己,这就是我们的不同之处。人感到疲惫和沮丧之时本不该发言,哈姆雷特式的言行似乎是一种谎言。只有在我显得有些自豪和漫不经心时才应该相信我。我讨厌自己严肃的样子。”
“你为什么不该严肃呢?”她问。
他思考片刻,然后绷着脸说:
“我不知道。”他们默默地走着,有点儿不投机。他面无表情,若有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