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凤凰伸出手,拭去我的眼泪。她的红衣、她脸上的红凤凰印记,在这间屋子两排火把的光亮照耀下,显得分外热烈。
“姐姐,你是从淤泥刀尖爬出来的人,红粉中的英雄,比世上的男人还强些,怎生说出如此糊涂的话?为甚要死在一处?咱们都死了,岂不是让仇人痛快了?姐姐你凭一己之力,扳倒仇人,如今,又为水家翻案。咱们姐妹得以团圆,岂不好吗。”
我伸手摸着她左眼下:“从前,这里有个小痣,很小,很淡……母亲说,长大了,就会消失,没承想,现在多了一块这么大的疤痕……”
红凤凰笑起来,看了一眼菜头,眼里闪出调皮:“嘿嘿,菜头阿哥也这么说,要是有那颗痣,说不定他从前就能认出我呢。”
她指了指自己脸上的凤凰:“姐姐莫要遗憾,师父对我真的很好。她疼我,教我武功,带着我出海,将她驯化多年的坐骑都交给了我。她对我像亲生女儿一般。”
这时,菜头缓缓开口了:“二小姐所言属实。两年前,我曾见过红衣派前帮主红绮云,她是个磊落之人。待二小姐甚好。好到江湖上皆盛传,二小姐其实是她亲生的,生父乃是楚王成筠源。虽是谣言,但也足见她对二小姐的用心,才会让世人误会。”
知道红凤凰的身世后,菜头改了口,叫她“二小姐”。就如同他一直称呼我“大小姐”一样。
我喃喃道:“红绮云,母亲的闺名也带一个云字,这也许是冥冥之中注定的缘分。”菜头道:“二小姐也不简单,红老帮主虽指认二小姐为首领,但在她去世后,红衣派亦发生过夺权斗争,三股势力不分上下,最终,二小姐险胜,17岁便成为红衣派的帮主,火族的首领。”
“险胜”两个字,又让我心疼起她来。寻常女子那个年纪该在闺中嬉戏,涂脂抹粉,对镜梳妆,而她,却浴血奋战,顶起一片天。想起我初次上岛时,听她说的那句话:我红凤凰17岁掌管红衣派,在江湖之中,与各色人等周旋,带领族人出海,风里浪里,坎坷无数,若没有几分本事,早就葬身鱼腹了!
我抱住她。她显然鲜少与人如此热络,肩膀抖了一下。她在我怀里似乎变得很小,越来越小。她的刚强与凌厉都褪去,成了一个柔软的孩子。
长姐如母。我抚摸着她的头发,说出我的打算:“月儿,你跟姐姐回京好吗?”
“你跟姐姐一起在宫中生活。咱们日日相伴。姐姐不会再让你吃一点点苦,受一点点难。你若想出阁,姐姐就为你择一门显赫的夫婿。你若不想出阁,就一辈子跟姐姐在一起。都随你的心意。姐姐有四个孩子,都跟你自己的孩子一样。”她抬起头,坚定地说:“不,姐姐。”
“为什么?”
“因为我不光光是水月,我还是红凤凰啊。您知道我为什么要夺权吗?我一点也不在乎做什么帮主、首领,而是我得完成师父的托付。我是她老人家全部的希望。也是火族众多族人的希望。”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师父跟我说过,她不放心将火族交给别人。她知道,她死后,火族中一定有人想投靠官府,或是把火族引到旁门左道上去。她不愿意有那样的事情发生。她告诉我,火族要想世世代代永远生存下去,必须拥有两个品格,自立、自由。她当初带着族人千里迢迢避难至此,族人损伤大半,好不容易在此落脚。我怎么忍心违背师父的意愿呢?”
她看着我脸上失落的神色,牵着我的手,行至她的鱼皮椅上,与我并排坐下,劝慰道:“姐姐,我喜欢红衣岛,我放不下我的族人,我就像深水鱼,离开大海,会死掉的。姐姐,水月是我的出身,可红凤凰却是我的宿命。”
水月是出身,红凤凰却是宿命。我咂摸着这句话,长叹一声。
菜头说道:“大小姐,宫廷远比江湖更叵测,你不该想着带二小姐去那里。”
一直坐在一旁静静玩海贝的灏儿开口道:“姨娘莫怕,我答应过你,会罩着你。若再有人敢欺负你,我定派兵剿灭。”他说得如此严肃。逗得红凤凰又大笑起来。
“姐姐放心,我只要有闲暇,便会同菜头阿哥一起,去上京看你和毛头,还有你其他的孩子们。”她允诺着。
菜头斟了酒,递上来。这一晚,我们喝酒、说话,几近天明。她跟我讲海上的故事。在她口中,所有经受的苦难都不再是苦难,而是趣味横生的妙事,说得有滋有味。她与我是这般相像。把苦酿成酒,把命运踩在脚下,在黑暗中竭力开出花。
到送别之时,她看着我和灏儿上了船,朝我挥手,大声喊着:“姐姐,保重。”
她有她割舍不下的江湖。我不舍得叫她为难。
我看着她红色的身影随着船桨的声音一点点远去。那些开得如碗口大的花,散发的香气,也渐渐从鼻端流走。
鱼恋江湖鸟厌笼,两地飘零气味同。我竟有种朦朦胧胧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