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姨娘
离开禹杭的时候,灏儿做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举动。他去了我父亲的灵位前,恭恭敬敬地上了炷香。
天子不可跪,但他低头以示哀悼。默哀片刻后,他小小的脸上满是严肃,道:“水大人委屈了,原该封一等承恩公是也。”我愣住了。我从来没告诉灏儿关于水家的事,也没有跟他讲我原本的家世。他究竟是如何发现的呢?
圣朝有先例,凡皇后、太后之父,封一等承恩公。灏儿开口说这样的话,必是知道,灵位上摆着的,是我父亲了。这个孩子有一双洞察世事的眼睛,屡屡早慧地让我惊讶万分。
灏儿走到我身边,拉住我的手,道:“母后为儿臣、为圣朝所受的委屈,儿臣记在心上了。”
这话,半为儿、半为君。我张了张嘴,半晌无言。原本的计划,是回程走陆路。但因我想见红凤凰的原因,依旧走水路。只不过,来时为了掩饰行踪,乘坐的船较为朴素,就像寻常的商家往来客运之船。回程因为身份公开,船只奢华了许多。
飞檐翘角,上有玲珑精致的四角亭子,赫然立于船头。船上四只盘龙柱,龙柱上的浮雕盘龙和祥云一层扣着一层,层层错落有致,雕刻精细到盘龙身上的每一个鳞片都细细可数。仆役们来来往往,准备着各色茶点吃食。船内,上下两层,别有洞天。一应桌椅床榻,皆不逊色于行宫。桌上摆着的,是江南时令鲜花。船头站着两名吹号的勇士,两侧站满了御林军。
好一派皇家威严。
号声响起,众人皆跪。
我抱着灏儿,上了船。云归和如雪站在我的两侧。明宇、沈昼、张邑、邹伏等其他随行之人跟在身后。岸边跪了一排父老乡亲,口中高喊着:“恭送陛下,恭送太后。”
船在水面行进。越临近郁洲,我就越是心慌。这种心慌,连我自己都无法理解。无论多么精巧的陷阱、多么高深的计谋、多么缜密的圈套,我都不曾慌乱过。然而,即将要见一个失散多年的亲人,我的内心却兵荒马乱。
我该如何开口向她言明呢?她会接受水月这个身份吗?她肯离开火族的族人们吗?她是否愿意由我来安排她余生的锦绣荣华?
在窗口处,我凝望着外头宽阔的海,默默无言。突然,一个小脑袋靠到了我的膝上,我转头一看,是二公主。她静悄悄地走到我身边,将脸贴在我的罗裙上。
“母后,儿臣看您面有愁容,您在想什么呢?”她轻声问。我摸了摸她的发髻:“炘儿,难为你时时想着母后。你姐姐和弟弟呢?”
“方才那会子船上有些摇晃,跟着的赵妈妈伺候大姐和弟弟睡了。”
我点点头。这赵妈妈倒是个细致人。自打从张宅跟过来,这一路,对孩子们照顾得甚是周到。
海上波光粼粼,如同蓝蓝的水面铺了一层碎金。耀眼而美丽。我想了想,问道:“炘儿,你说,亲人之间,如果没见过面,会有感情吗?”她仰起脸,看着我,坚定地答:“有。”
“母后,儿臣回答您这个问题正合适。儿臣幼时,在五皇伯家养大,没有见过父皇,没有见过弟弟,没有见过大姐,没有见过您,也没有见过……”她咬了咬牙,还是说了那三个字:“常贵嫔。”
我看着她,没有想到,她竟然敢不避讳地在我面前提起她的生母。她一定知道她的生母与我是敌人。她却这般坦诚。
“虽从未见过,但这一点也没有阻断亲情的思念。父皇送给儿臣的小木马,是儿臣在五皇伯府中全部的慰藉。儿臣想象着父皇的样子。就算他不愿意见我,我依然祈愿他平安。父皇每次生病的消息传到王府,我都会偷偷哭一场。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牵挂。”她继续说道:“还有常贵嫔,她生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对儿臣来说,不重要了。她是给儿臣生命的人。《礼记》有云,子不言父过。儿女不能说父母的不是。虽然她给了儿臣一个不讨喜的出身,但儿臣相信,她就算对天下人有歹心,对儿臣都是有爱的。她坚持将儿臣生出来,就是最大的勇气。所以儿臣从没怪过她,儿臣愿她在黄泉能安乐。下一世过得富足安宁。”
“炘儿,谢谢你肯跟母后说心里话,这说明你对母后没有戒心,全然信任。”
“不信任母后,信谁呢?”她的眼睛很澄净,“母后现在是成炘唯一的依靠。若来日,母后让儿臣去番邦和亲,儿臣亦不推拒。为母后排忧解难。”我抱了抱她:“傻孩子,圣朝的铁骑威震四海,不需要公主去和亲。你有这份心,母后很感动。”
“儿臣第一眼看见灏儿、看见大姐,就觉得亲近。那种骨肉之情,是非常奇妙的。所以,母后,儿臣肯定,没见过面的亲人,也是会有感情的。”
听了二公主这番话,我心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