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合葬
我挥挥手,小申将椅子搬到笼子的旁边。我款款坐下。我盯着笼中的男人。他纵是如今被缚,脸上无一丝畏惧,还伸出手来,弹去衣袖上的灰尘。他到底是在意气度,时时不忘自己是太祖长房长孙。
呵。
云归递过来一盏茶。我将火把递到小申手上,这厢接过云归的茶。我轻声问:“什么茶?”云归低头:“回太后,是皋芦。”皋芦是常灵则最喜爱的茶。因它极苦,苦到肺腑。
“给三爷斟一盏来。”我说道。云归诧异地看着我,一脸的不可置信,好似自己听错了一般。我笑笑:“哀家让你给三爷斟盏皋芦来。曹公有大葬关二爷的气量,怎么,哀家难道连请三爷喝盏茶的心胸都无吗?”
云归忙道了声“是”,转头进了殿内,须臾,端上来一盏茶,我示意她递进笼内。常灵则慢悠悠地接过,浅啜了一口。
我捏着茶盖,浅浅地在青瓷盏上刮了刮:“三爷,可还记得哀家问你的一句话?杯中茶,有哪两种姿态,现在你懂了吗?”
他只看着茶,并不看我。我笑道:“当日,你说,杯中茶是等待与下口,哀家则说是拿起与放下。可惜你执迷不悟,参不透哀家话里的禅机。得今日之祸,皆因你放不下。”
他仍然没有抬头。我看着天际,轻轻吟道:“陌头驰骋尽繁华,王孙公子五侯家。由来月明如白日,共道春灯胜百花。”
“陆芯儿,本王多希望,你那日说的话是真的。”笼子中的男人终于开了口。
宫廷中的鸡人报,丑时了。从酉时宫乱起始到现在,不觉已经几个时辰过去了。
月亮那么大,那么圆,悬在天上,明亮而慈悲。天上有层层清云,如烟似雾,弥蒙在月光下。星河相隔很近,却又仿佛很远,时而闪烁着,恬静而安详。
常灵则抬起头,看着我。我知道他所指的是什么。逼宫那日,我曾告诉他,他并非皇室血脉,而是平西老王爷抱回王府的野孩子。他当时听了这话,借机佯疯,躲过一死。但我和他都心知肚明,这话,是假的。平西老王爷死死护住他的命,死死守住这个秘密。整个府邸为了常灵则付出巨大的代价。若常灵则是野孩子,随便找个借口杀了便是,何必如此?
但此刻,他说他希望那句话是真的。他看向我的眼神里,竟然有了悲悯的笑意。
“陆芯儿,虽然我一向视你为敌,但不得不承认,你是个聪明的女人。可聪明又有何用呢?你的女儿怀疑你,你的丈夫怀疑你,你活得很可悲。”他嘴角浮起笑意。那笑意带着讽刺。
“三爷还是多多操心自己吧。身陷囹圄,就不必为哀家多虑了。”
“事到如今,本王倒真的希望是你口中所说的野孩子。起码,不会输得这么——难堪。”
霜中败叶,零落难堪,月色似乎是晃了晃,我看到了他头上的白发。“三爷有白头发了。”我感慨着望着月亮:“算来算去,耗尽心血,所为何来。”
风掠过我的面颊。一时间我竟有点恍惚。不知道自己说的是常灵则,还是自己。
“呕心沥血了这么些年,卧薪尝胆了这么些年,岂是你一句‘所为何来’能解?局中局,悟中悟。陆芯儿,站在事外之人,当然自以为清醒,可你何尝不是痴人,你历经凶险,几次死里逃生,难道只因为头上这三两的凤冠吗?”他缓缓地说着,语调那么轻,却又每个字都很重。
若常灵则不是与我为敌,我们应该能够成为很好的友人、知己。他的一双眼睛历经风霜,老辣睿智,似能看到人心底去。
我与他默默相对,各自喝着盏中茶。待他喝完皋芦,他平静地问:“陆芯儿,我有一个请求,希望你能答应我。”
“你说。”
“我死之后,把我烧了,和月儿葬在一起。她的骨灰就在平西王府茶庐边的杏花树下。”
月儿。就是那个被他找来冒充水月的姑娘。我记得她死时的情景。南方有瓜芦木,亦似茗,至苦涩。她死前望着茶庐的方向,说了句“今年没有白花给奴婢送葬了”。这也许就是他将她埋在杏花树下的原因吧。
年年花事,年年白杏美人冢。常灵则自知死是必然的结局,不作生念,记挂的唯有此事。他是在意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