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头:“太后牵挂的,是陆将军的腿。祖父让草民带给太后一句话,不见人间十全事,拼个圆满终难拼。陆将军半生沙场,能得半世闲云,已是十全九美。殊不知,古来名将,几人得善终?”
我轻轻闭上眼,长长叹口气。伸出手,酆陌把药放在我的掌心。如我所料,是两颗。老神医连云归的那份都算到了。
我起身,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那转胎药可伤胎儿、可伤母体?”他笑笑:“太后放心。不伤。祖父炼的那转胎药,是用了十八年的风霜雨雪加十八种世间奇珍之物和十八颗至情至性的眼泪所成。最重要的,还有一滴历经千年的血。届时,皇后娘娘所生之嫡公主,有三分女儿心性,却有七分男儿心性。英武非常,刚毅果断。有镇国公主之风……”说着,他摇摇头。“是草民多言了。”
我颔首:“皇后母女,便有劳先生了。”
“草民应当。”
走出安平观那一霎,我仰头看着天上,月明星稀。云归陪着我一起,把宫廷的每个角落都重新走了一遍。
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似故人道别。
萱瑞殿中。我与云归相视一笑。她紧紧握住我的手。服下那颗药的时候,我终于又一次见到了那个白衣女子。那个曾经数次指引我、却又很久未出现的白衣女子。她盈盈笑着:“水星,你很快就不是陆芯儿了。”对于她而言,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想起方才酆陌所说的话,我明白那滴历经千年的血是谁的了。她一直寻寻觅觅,找寻着新的人物,保着太祖爷的江山。
翌日一早,萱瑞殿的小宫人惊叫起来。太后崩,贴身宫人云归殉葬。沈昼将信函交给灏儿。
“我儿,人生难得是放手。这江山风雨,这万里山河,娘都交给你了。为君之道,想你心中都很明白。娘想告诉你一句,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不要轻易做让自己后悔的事。寻常人有高处的人约束,而站在最高处的人,只能自己约束自己。你果敢有余,仁心不足。而仁是这世间至为可贵的东西。仁者,才能爱人。君王不仅要爱人,还要爱天地万物。等你到了一定的年岁,你便会明白,让人们发自内心地爱你,比征服他们重要得多。娘去了。娘给你的放手,是娘的爱子之意。你对娘的成全,方是为人子的孝母之心。我儿聪慧,想来都懂。勿念。”
灏儿阅后,只字未讲。对外宣称,太后病逝。此乃国丧,告知九州百姓、各番邦属国。
停棺二十七天,每日君王带领皇后、各宫嫔妃、百官、命妇等诸人灵前跪拜。
丧乐响彻宫廷。没有人知道,那从皇陵郑重抬出,放置在萱瑞殿,又抬回皇陵的棺,是空的。空空地来,空空地去。一口空棺,葬入皇陵。
太后谥号祈安,后世皆称之为:祈安太后。
祈安太后陆氏,大章二十七年入宫,性聪颖,擅决断,为太宗皇帝赏识,赐予仁宗皇帝。长乐年间,陆氏为贵妃。数起数落,屹立宫廷,仁宗皇帝甚倚之。长乐七年,得皇三子。后为武宗。执政近二十载。顺康十四年二月,崩于萱瑞殿。武宗皇帝为生母上徽号曰:崇圣万尊祈安太后。
死后的一切荣华,与我无关了。我和云归是被运水的马车秘密带出宫的。有玄离阁的庇护,一切无恙。
郁洲。一家陋巷的小酒馆内。我身上穿着的,是一件寻常的浅蓝衣裳,就像红衣岛久雨乍晴的天空。
沈昼刚刚探寻到的信息。每日黄昏,明宇会现身此处,买酒一壶。
日头倾泻下来,有了人到中年的调调。昏黄色的光晕镀在这陋巷的每一处角落。
终于,他来了。我从门后走出。他怔怔地看着我。一个笑容,在他脸上沉淀了许久,终于漾了出来。
其实,国丧的消息在街头巷尾传遍的时候,他已经隐隐约约猜到了。他没有料到我会真的做了这个决定,转身得如此干脆、如此决绝。
他从前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如今,实现了。我卸下了身上所有的担子。他向我走了九步,最后的一步,是我走向他。在那最后一步的涅槃里,明宇的残腿似乎得到了最温馨与恰当的补偿。
人到中年,只余半生可活。还好,仍有半生可活。
清风尚在,明月犹存。暖阳与细雨,都不会辜负任何人。
一切都是刚刚好。
一切都有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