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三四郎さんしろう(10)
三四郎是个不会考虑到生死问题的男人,
他只想到青春的血液真是太温暖了。
眼前的熊熊烈火就要烧到眉睫了,这种感觉才是真自我。
听说广田老师病了,三四郎前去探视他。当他进门的时候,玄关处整齐地摆着一双鞋。三四郎以为是医生来了。他像往常一样绕到后门,却没见到半个人影。三四郎慢条斯理地进入屋内,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于是他停下脚步片刻。三四郎的手里提着一团不小的布包,里头装满了柿子。上回与次郎提醒他要带点东西过来,所以他便在追分的街上买了柿子。这时候客厅突然传来乒乒乓乓的声响,好像有人开始扭打了起来。三四郎认定这是一场争执。他提着布包,拉开隔间的纸门屏息地往里头偷窥。广田老师被一位身着和服裤裙的粗犷男人压在地上。老师抬起俯在榻榻米上的脸,看着三四郎笑道:“啊,你来了!”压在他上头的男人回头看了他一眼。
“老师,不好意思,请您起身看看。”男人逆向抓起老师的手,以膝盖压住肘关节。老师趴在下面,说他根本起不来。压在他上面的男人将老师的手放开,理了理和服裤裙后,正襟危坐。是位相貌堂堂的男子汉。老师也随后起身。
“原来如此。”老师说道。
“如果勉强将手逆折的话,恐怕会断掉,很危险。”
三四郎从他们的问答中得知这两个人刚刚在做什么。
“听说您病了,好些了吗?”
“嗯,好多了。”
三四郎解开布包,摊开里头的东西。
“我买了柿子过来。”
广田老师到书房拿了一把小刀过来。三四郎从厨房拿来一把菜刀。三个人就这样吃起柿子。老师一边吃,一边和这个陌生的男人聊着乡下中学的事情。生活困顿的事、纷纷扰扰的事、无法久留一地的事;除教学科,还当过柔道老师的事;有位老师买了新的木屐,却换上旧的夹脚带,物尽其用的事;既然辞职了,可就难再找到工作,不得已只好让妻子暂寄住在娘家……话题接连不断。
三四郎将柿子核吐了出来,瞧瞧眼前的男人后,觉得自己很丧气。比起这个男人,自己简直就是另一类人种。他说他还想再过一遍学生生活,没有比学生生活更轻松的了。三四郎一直听他重复说这些话。三四郎听到这些话时,发呆地想:说不定自己的寿命就只剩两三年了。这时候他的心情就像和与次郎一同吃荞麦面一样,无精打采的。
广田老师又起身进到书房去。回到客厅时,他的手上拿了一册书。书皮是暗红色的,是被断面上的灰尘给沾脏的。
“这是上次我说的《壶葬论》[352],有空的话就拿去翻翻吧!”
三四郎道了谢后,把书收下来。
“寂寞的罂粟花凋零,别问对某人的纪念其价值何在。”三四郎看到这句话。老师继续和柔道教练聊着。
“大家听到中学老师的生活,好像都觉得很可怜,然而真的觉得可怜的,只有他本人而已。这话怎么说呢?现代人啊!喜欢事实却少了情操。因为这世间已经紧迫到令人不得不将情操割舍的地步了。看看报纸就知道了。报上的社会新闻,十件有九件是悲剧。可是我们并没有闲工夫把那些悲剧当悲剧看,只把它当作一件事实来读而已。我订的报纸,曾经以死者十余人为标题,将一天内死亡的人的年龄、户籍、死因,用六号铅字一行一行地印出来。简洁明了极了!还有一个专栏叫作窃盗一览表,上面报导什么样的小偷潜入哪里,一眼就能分辨出来。这种也很方便!万事都得这样想。辞职一事也是如此。对当事人而言,可能是几近悲剧的事件,可是要知道,别人可没那么难过。我以这种想法来活动就行了。”
“可是老师还有余裕,再痛一点应该也无妨的。”柔道的男人正经地说。这时候广田老师、三四郎和说话的男人不约而同地笑了。三四郎看这人好像还不走,于是他借了书后,便从后门离开了。
“自古人皆愿沉睡于不朽之墓,名垂青史,任沧海桑田,存乎后世。当此愿成真之时,乃身处天国。然从真信仰之教法视之,此愿此满足等同无。生乃归我之意,而无愿无望。灵修信者之所见,横于圣地犹如深埋埃及之砂中;蜷居六尺之窄地,无异于宏伟之大庙。顺其自然也。”这是书中的最后一节。
三四郎一面朝白山方向走,一面读着这一节。据广田老师所说的,这位作者是位名作家,而这一篇作品是这位名作家知名的文章。广田老师说这番话的时候,边笑边声明:“这篇文章的论调可不是我的主张喔!”三四郎也不懂为什么这会是篇名文。断句不佳,用字遣词怪异,言词沉重,简直就像是在观赏古剎的感觉嘛。光读这一节,三四郎就走了好长一段路,然而他还是没弄明白。
赢家是寂寞的。如同奈良大佛的钟声,依稀**漾到身处东京的三四郎耳里一般。比起这一节文字本身所带来的意义,三四郎反倒是因为伴随其字义所产生的某种情境而感到欣然。三四郎是个不会考虑到生死问题的男人,他只想到青春的血液真是太温暖了。眼前的熊熊烈火就要烧到眉睫了,这种感觉才是真自我。三四郎接着往曙町的原口家走去。
迎面来了小孩子的葬礼。只有两个男的穿着和服外褂。小小的棺木上覆盖着白布,角落系着一只风车,风车不断地转动着。风车的叶片涂着五道色彩,转动的时候全融成了一色。白色的棺木让风车不停地转动,通过了三四郎的身边。三四郎觉得这是一场美丽的葬礼。
三四郎事不关己地读别人的文章、看别人的葬礼。如果有人叫他随便地看看美弥子,他一定会很惊讶的。三四郎已经无法事不关己地看美弥子了。第一,他并没有意识到什么东西到底和自己有没有关系,只不过他看到别人的死如此美丽安详的同时,对于活生生的美弥子的美丽深处,感到某种莫名的苦闷。三四郎为了排遣这股苦闷,于是笔直地前进。似乎往前进就能够解闷。他从没想过,为了解除苦闷而退到一旁的事。三四郎现在正从远处眺望寂灭的文字,感受夭折的怜惜。然而原本应该觉得悲伤的情绪,他却感到很舒坦而唯美。
转进曙町后,就可以看到一棵高大的松树。与次郎告诉他以这棵松树为指标。来到松树下,便看到房屋栉比鳞次。再看看另一头,还是松树。再过去也是松树。好多的松树。三四郎觉得这是个好地方。穿过种植着许多松树的步道,往左侧一转,有一道漂亮的门立在树篱中。果然门牌上写着“原口”。那张门牌是一块黑黑的、有木纹的木板,上面用鲜艳的绿色油彩写着名字,精美得令人分辨不出那是字还是图腾。从大门到玄关这一段,空****的,什么东西也没有。左右两旁是草皮。
玄关前整齐地摆着美弥子的木屐。两条夹脚带的颜色左右不同,所以三四郎记得很清楚。女仆告诉他说主人正在工作,如果愿意的话,请进来。于是他随着女仆进入画室。
是一间宽敞的房间,细长南北延伸的地板上,乱七八糟的,很有画家的样子。一部分的地板上铺着地毯,和整个房间的大小比较起来,简直就是格格不入。与其说是当作地毯铺在地上,感觉上倒像是因为那张地毯颜色好看、图案雅致而摆在地上装饰用的。
另一头的虎皮地毯也一样,不像是为了给人席地而坐才放的;和地毯的位置甚不协调的虎皮还拖着一条长尾巴。还有一只用砂做成的瓮,里头插了两支箭,灰色羽毛间的金箔闪亮亮的。在那旁边有一副铠甲。
三四郎心想:“那大概就叫作卯花针吧?”
另一头的角落里有样东西引起三四郎的注意。他看到一件架在和服衣架上的紫色圆袖和服的金色刺绣。袖圆而短,三四郎也知道这就叫作元禄服。其他还有许多画挂在墙上,大大小小的加起来,也有不少。还没上框的草图成叠地卷着,尾端没卷好,凌乱地张了开来。
被勾画的肖像在这个令人眼花缭乱的房间。被画者手持蒲扇站在尽头处。作画的人手拿调色盘,转过弓得圆圆的背,面向三四郎。口中衔着一支粗粗的烟斗。
“你来啦!”他说着,将烟斗取下,放在小圆桌上。桌上放着火柴和烟灰缸,旁边还有一张椅子。
“你坐啊!就是那一幅。”他说完,望向画了一半的画布。长约有六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