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少爷坊ちゃん(5)
社会上绝大多数的人
仿佛都在鼓励学坏,他们似乎相信,
不学坏就无法在社会上成功。
“你要不要去钓鱼?”红衬衫问了我。他说话柔声细气的,分不清是男是女,听着很不舒服。男人讲话应当像个男子汉,亏他是堂堂大学毕业生,讲起话来还不如我这个读物理学校的有气魄,一介文学士扭扭捏捏的,实在有失体面。
“这个嘛……”我给了个不置可否的回应,他随即问了一句无礼的话:“你钓过鱼吗?”我告诉他,自己的经验不太多,只有儿时曾在小梅那一带的鱼池钓过三条鲫鱼,还有一次去神乐坂的毘沙门堂参加祭典时钓到了八寸长的鲤鱼,正欣喜时竟又让它“噗通”一声溜回水里了,这事直到现在回想起来仍觉得扼腕。红衬衫扬起下巴呵呵笑了几声。我心想,何必笑得这般作态呢。“如此看来,你还没有尝过钓鱼的乐趣呢。假使愿意,我可以教你。”红衬衫显得颇为得意。
谁稀罕你教来着!那些喜欢钓鱼和打猎的家伙们,尽是一些毫无人性之徒;若非欠缺人性,怎会以杀生为乐呢?举凡鱼虾禽鸟,肯定希望活着而不愿遭到捕杀。必须倚仗钓鱼打猎来维持生计的人们自是例外,可那些生活不虞匮乏,却非得享受杀生之乐的人,显然是贪得无厌。
我心里虽这么想,但对方是能言善道的文学士,根本辩不过他,只得闭口不谈了。岂料这位先生误以为讲赢了我,得意地邀约:“现在就教你钓鱼吧!如果今天有空,那就一道去。只有我和吉川君两个单独去,太没意思了,你也一起来吧!”
他说的吉川君就是图画教师那个陪酒郎。那个陪酒郎不晓得打的什么盘算,一天到晚在红衬衫家进进出出的,成天跟在红衬衫的身后,那关系根本不是同事,而是主人和仆役。但凡红衬衫所到之处,陪酒郎必定如影随形,所以听闻红衬衫和陪酒郎一同钓鱼,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问题是他们两人结伴前去就好,为何还要邀上我这个不善交际的人呢?他大概认为钓鱼是一种高尚的雅兴,想向我炫耀自己精湛的钓技,才会百般相邀吧。我才不会被这种雕虫小技给吓倒,就算钓到了两三条鲔鱼,也无须看在眼里。我也是人,即便技术不佳,只要垂下钓线,好歹总能钓上几尾。倘若我不去,红衬衫必然以小人之心揣度我是因为怕出丑才不敢去,而不会认为我是对钓鱼没兴趣才不想去的。思索片刻之后,便回答他那就去吧。
放学之后,我回住处打理了一下,再到车站与红衬衫、陪酒郎会合,一起去了海边。船夫仅一人,小船窄长,我在东京那边从没见过这种船。上船后,我看遍了每一个角落,连一支钓竿也没瞧见。我问陪酒郎这是怎么回事,没有钓竿怎么钓鱼呢?他摩挲着下巴,一派行家口吻解释出海钓鱼只用钓线就行,鱼竿派不上用场。早知会挨他一顿抢白,我就不问了。
船夫看似慢慢地摇着桨,在纯熟的技术下其实已驶得老远,回头一看,岸边的景物愈来愈小了。高柏寺的五重塔从那片树梢上探了出来,宛如针一样尖细。朝前方望去,一座绿色的岛屿浮在海面上,据说是个无人岛,定睛一瞧,岛上尽是岩石和松树。原来如此,全是岩石和松树,自是无法住人。
红衬衫频频眺望远方,赞赏风光优美,陪酒郎也说是绝妙景致。且不说眼前这片风景称不称得上绝妙,的确让人心旷神怡。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享受着海风的吹拂,格外神清气爽,我忽然饿了起来。
红衬衫对陪酒郎说:“看看那棵松树,树干直挺,枝梢开展如伞,就像透纳[286]画作中的景物哪。”陪酒郎心领神会地答腔:“确实和透纳的画一样呀!瞧树枝弯曲的样态,真的和透纳的画一模一样!”我不知道透纳是谁,反正不晓得也不碍事,便没有作声。
船沿着小岛由左往右绕了一圈,波平浪静,难以想象我们正在海上。托红衬衫的福,这趟出游十分惬意。如果可行,我真想到岛上看看,于是询问这艘船能不能在那块岩石处靠岸。红衬衫反对,说船虽能靠岸,但要钓鱼就不能离岸太近,我于是闭口不说了。
这时,陪酒郎又多嘴奉承:“教务主任,依咱看,把那座小岛命名为透纳岛吧!”红衬衫当即赞成,还说真是妙极了,我们往后就这样叫吧。我可不希望红衬衫话里的“我们”把我也算在内,真要命名,这座小岛至多唤作“青岛”也就行了。
陪酒郎又接着说:“依咱看,若是把拉斐尔[287]的圣母玛利亚摆到那块岩石的上面,一定可以画出一幅杰作的!”红衬衫面带奸邪地呵呵笑着,要陪酒郎别提起玛利亚。陪酒郎看了我一眼,答称:“哎呀,这里反正没旁人,不打紧的……”说完还刻意别过头去,咧嘴而笑。一股难以名状的厌恶,瞬时涌上了我的胸口。玛利亚也好,以利亚也罢,总之都与我无关,你们想摆什么、放什么,悉听尊便。净说些别人不懂的事,还装出一副反正你不懂、听去了也没关系的态度,真是下流的举止!他还好意思说自己是江户人!我想,这位玛利亚多半是平时和红衬衫相好的艺伎的代称。想让相好的艺伎站在无人岛的松树下,欣赏这幅佳人倚树的美景,倒也不费事,顶好还叫上陪酒郎绘成油画,拿到展览会上去呢。
“这里应该可以吧。”船夫停了船,下了锚。红衬衫问这里有多深?船夫说大约十来米。红衬衫叨念着十多米深恐怕不容易钓到鲷鱼,一面把钓线抛进海里。这位仁兄竟有豪情壮志想钓鲷鱼呀。陪酒郎谄媚地说:“哎呀,凭教务主任的本事,一定钓得到的,况且现在风平浪静。”说着,陪酒郎也松开钓线,抛到海里了。钓线的尾端只系着一个秤锤似的铅坠,没有浮标。不用浮标要钓到鱼,简直就像是没有温度计却想测温度一样。我在一旁看着,心想,这可怎么钓得到呢?
此时,忽然听到红衬衫喊了我,要我也开始下钩,还问我有没有钓线。我说钓线倒很多,只是没有浮标。红衬衫又说,非得用浮标才能钓鱼的是外行人,要我学他那样,等到钓线沉入海底以后,将食指贴住船舷,静待钓线的动静,当鱼上钩时,手指会有感觉的。说着说着,红衬衫突然大喊一声“上钩啦”,并且急忙收线,还以为他钓到了什么,结果啥也没有,只是鱼饵被吃了。真是活该!陪酒郎赶紧劝慰说:“教务主任,太遗憾了,刚才肯定是条大鱼,连教务主任这样的高手都让它给逃了,看来今天可不能大意呢。话说回来,就算让鱼逃了,总比那些盯着浮标干瞪眼的家伙要强得多。那些家伙要是没了刹车,可就骑不了自行车喽。”这番没头没脑的奇怪言论,听得我直想狠狠揍他一顿。我也是人,这片大海又不是教务主任包下来的,地方大得很,好歹也给个面子,让我钓上一尾鲣鱼什么的嘛。我把钓线连同铅坠抛进海里,随便勾在指尖上。
不消片刻,我觉得好像有东西一下一下地碰着钓线。我想,这一定是鱼,只有活的东西会这样抖动,好极了,上钩啦!于是我赶紧收回了钓线。陪酒郎嘲讽说:“唷,钓到了?真是后生可畏呀!”就在陪酒郎说风凉话的时候,我的钓线已经收回了大半,仅余五尺左右还浸在水里。从船舷往下探,一尾貌似金鱼的条纹鱼勾在钓线上,左摇右摆的,随着我的拉势浮了上来,真有意思。这尾鱼一离开水面就猛力挣扎,溅了我满脸的海水。我好不容易才将鱼抓住,想把钓钩卸下来,却怎么都摘不掉。抓着鱼的手既黏又滑,令人十分作呕。我嫌麻烦,揪起钓线一甩,鱼身顺势撞到船腹中央,当下就摔死了,红衬衫和陪酒郎讶异地望着我。我两手浸到海里哗啦啦地搓洗了好一阵,伸回鼻前一闻,鱼腥味还是没能洗掉。我受够了!以后不管钓上来的是什么,我再也不想徒手抓鱼了,想必鱼也不愿意被人抓在手里吧。我三两下卷回了钓线。
“第一个立下战功虽然可喜可贺,可惜是一尾谷儿其[288]。”陪酒郎又在说大话了。
红衬衫听了打趣道:“谷儿其这名称,倒很像俄国文豪的名字哪。”
“就是呀,听起来就像那个俄国的文豪呢。”陪酒郎立刻附和。
是啊,高尔基是俄国文豪,丸木[289]是东京芝区的摄影师,产米的植物[290]是生命的泉源。红衬衫这人有个坏毛病,讲话时总喜欢搬出一些用片假名拼音的洋人名字。人人各有其专业,冲着我这个数学教师大谈高尔基还是拉板车的[291],太不客气了。真想卖弄学问,至少该讲些我也晓得的《富兰克林自传》啦,或者《奋勇向前》[292]之类的。红衬衫经常带着一本叫作什么《帝国文学》[293]的大红封面杂志到学校来,读得津津有味。我问了豪猪才知道,红衬衫引用的那些片假名拼音的洋人名字,据说全都出自这本杂志。《帝国文学》真是一本造孽的杂志呀。
之后,红衬衫和陪酒郎拼了命地钓鱼,两人耗费了一个多钟头,总共钓起了十五六尾。可笑的是,他们钓了一尾又一尾,全都是谷儿其,连条鲷鱼的影子也没瞧见。红衬衫告诉陪酒郎,今天是俄国文学大丰收的日子。陪酒郎赶紧赔笑脸说,凭您的本领都只钓到谷儿其,我就更甭提,这也不足为怪喽。我问了船夫,据说这种小鱼多刺又难吃,实在无法入口,只能拿去堆肥。原来红衬衫和陪酒郎拼了老半天,只钓到了一堆肥料呢,可怜呀可怜。我钓了一尾就受够了,一直仰躺在船腹眺望着天空,这可比钓鱼来得风雅多了。
这时,他们两个又开始交头接耳起来。我听不分明,也不想去听。我望着天空,惦念着阿清。假如我有钱,带阿清到这种风景优美的地方游览,该有多开心。再美的景色,身边的是陪酒郎这等人,只是煞风景。阿清虽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婆子,但是不论带她上哪里,都不会失颜面;若是陪酒郎之流,不管是乘马车、搭船、登凌云阁[294],统统不想和他在一起。假如今天换作我是教务主任、而红衬衫是我,陪酒郎必定对我百般阿谀,对红衬衫不屑一顾的。人们都说江户人轻佻,原来该怪这批人周游异乡时自诩为江户人,使得乡下人把“轻佻”和“江户人”划上了等号。正当我琢磨这些事的时候,他们两个忽然窃笑起来,在笑声中断断续续地传来的只字片语,教人丝毫摸不着头绪。“嗄?怎么一回事?……”
“……就是说嘛……就是因为不知道呀……真是坏心呀……”
“不会吧……”
“居然把蚱蜢……是千真万确的喔……”
其他的话我一概左耳进右耳出,唯独陪酒郎提到蚱蜢这个字眼时,不禁心头一凛。陪酒郎似乎有意特别强调“蚱蜢”这一个词,让我能够听得仔细分明,而后面的话语又故意讲得模糊不清。我一动不动地注意聆听。
“又是那个堀田啊……”
“有可能是……”
“炸虾面……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