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还早啦,你要是现在就结婚的话,那可就麻烦了。”
“故乡的家人在催了。”
“谁在催你啊?”
“我母亲。”
“你打算像你母亲说的那样去结婚吗?”
“我没那个意愿。”
广田老师露出胡须下的牙齿笑了。他的牙齿还挺漂亮的。此时三四郎突然有种怀念的感觉,不过那种怀念之感和美弥子无关,也和野野宫无关。那是一种超越三四郎眼前利害的一种思慕。因为如此,三四郎觉得如果再问野野宫的事情,他将会感到羞赧,于是决定不再问下去了。
广田老师接着又说:“你该尽可能听你母亲说的话。现在的年轻人和我们当年不同,自我意识太过强烈,这样不好。我们当学生的时候,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不曾与人脱节。举凡与对方、父母、国家、社会,全是以他人为本位。简单地说,受教育的人几乎都是伪君子。而那种伪善的行为因社会的变化,终于行不通,因而人们渐渐地在思想行为上导入自我本位的意识,最后导致现在自我意识的过度膨胀。比起从前的伪君子,现在几乎是处于恶君子的状态。——你听过恶君子这个词吗?”
“没有。”
“这是我刚创的词。你也是恶君子之一吗?呃,应该是吧?像与次郎就是最明显的例子。你不是认识里见这个女孩吗?她也是。还有,野野宫他妹妹,她也有恶君子的一面,很有趣。昔日只有王公贵族和父亲当恶君子,现在则是每个人都想享有同样的权利当恶君子。那不是多么罪恶的事情,只是拿掉盖子的桶子里,装的原来是粪肥。剥除美丽的外表后,大都是露出丑恶的一面。光是形象美丽,只是徒增麻烦,于是大家都省事地只用最原始的方式做事,很是痛快。认为那样子很天真浪漫,可是当这种浪漫越矩的时候,恶君子之间便会感到不便。当那种不便渐次增强而达到极点时,利他主义便再度复活,然后流于形式,变得腐败后,再回归利己主义。也就是说,这是没有极限的。我们只要这么想,这样生活就没什么问题,渐行渐进步。看看英国吧!在那里,这两种主义自古就取得很好的平衡,所以他们没有变动,他们没有进步。既没有易卜生,也没有出现尼采。真可怜。只有他们自认得意,从旁观来,他们已变硬,成了化石……”
三四郎的内心虽然觉得很有道理,但话题跳得太快,不但绕了个弯,还扯得愈来愈远。他觉得有些诧异,这时候广田也留意到了。
“我们刚才到底在谈什么啊?”
“结婚的事。”
“结婚?”
“是,您要我听母亲的话……”
“喔,对、对。你一定要尽量听你母亲的话才行。”广田说完,嘻嘻地笑了。一副把三四郎看作是孩子似的,然三四郎并没有感到不悦。
“我们是恶君子,而老师那个时代的人是伪君子,那是什么意思呢?”
“如果有人对你好,你会不会高兴啊?”
“嗯,高兴啊!”
“一定如此吗?我可不。我曾经有过因为别人对我好,而我却感到不愉快的经验。”
“是怎么一回事?”
“只在形式上亲切的表现,而不是亲切本身的目的的情况。”
“有那种情况吗?”
“像过年的时候,别人对你道恭喜,你会真的觉得很可贺吗?”
“这个嘛……”
“应该不会吧!和笑痛肚子、笑翻天的人一样,如果只有自己一人的话,是不会有人笑的。亲切也是同样的道理。别人会因为你的职务而对你亲切,就像我在学校当老师一样。而我实际的目的只是混口饭吃,可是学生听到了一定会不高兴的吧!相反的,像与次郎那种恶君子领袖,老是给我惹麻烦,虽然尽做些没收尾的勾当,但他并没有恶意,他有他可爱的一面,刚好和美国人对金钱的露骨态度差不多。那件事情本身就是目的,没有东西比以那件事情本身当作行为还诚实的,也没有比诚实更让人喜爱的了。在我们那个凡事无法诚实表现出来的时代,所受的教育是令人不愉快的。”
这些道理三四郎都懂。不过对三四郎而言,眼前最迫切的问题大部分都不是理论,他只想知道实际上有交涉的对象是否诚实而已。三四郎在心里又把美弥子对自己的一举一动想了一遍。然而他却无法判断到底是否令他不愉快。三四郎开始怀疑他的感受性是不是比一般人还迟钝一倍。
这时候广田老师突然发出“嗯……”的声音,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似的。
“嗯,还有……进入二十世纪之后,开始流行一种奇怪的东西。将利他本位的内容以利己本位的想法替补,流行这种困难的做法。你遇过那种人吗?”
“哪一种人啊?”
“换句话说,就是伪善露恶。你大概还是听不太懂吧?看来我的解释好像不太好。
“以前的伪君子不是都以让人认为他很好为优先的考虑吗?可是相反的,他们却为了破坏别人的感觉而刻意伪善。不管横看竖看,对方都只会觉得那是一种伪善,所以他当然会不高兴。然伪善的人却达到他的目的了。恶君子的特色就是将伪善原原本本地施于对方,他表面上所说的全是善言;也就是将两种行为合而为一。
“最近巧妙运用这种方法的人增加了许多。神经极敏锐的文明人,如果想成为完美的恶君子,这可是一个好方法。不流血就杀不了人的说法是相当野蛮的,不过这种说法会慢慢消失的。”
广田老师讲话的方式就像导游在解说古战场一样,他将自己放在一个远离实际的地位远眺,有一种颇为乐天的意味,简直就像在教室听课一样。不过三四郎他倒是有反应,因为他的脑里有美弥子,而这理论正好适用。三四郎将这个标准放在脑海里,想用这个标准测看美弥子的一切,然而却有许多地方是测不出来的。老师闭上嘴巴,和往常一样,从鼻子吐出哲学的烟雾。
过了片刻,玄关传来脚步声。没等人去应门便进到走廊来。与次郎忽然坐到书房的入口处,说:“原口先生来了。”他省了“我回来了”这句话。也许他是故意省略的也说不定。与次郎随便地向三四郎点了个头,便马上出去了。
原口和与次郎在门坎错身后,进到书房里来。原口是个蓄着法式胡,理着五分头,有点胖的男人。看起来比野野宫大两三岁。他身上穿着比广田老师还好看的和服。
“啊,好久不见。刚才佐佐木到我家去,我们一块吃了饭,然后我就被拖了过来……”他的口气相当地快活。似乎一站到他身边,心情就自然会愉快一样。
当三四郎听到原口这个名字的时候,马上就猜想到大概是那位画匠吧!不过话说回来,与次郎还真是位交际高手,他和许多前辈都熟识,这点令三四郎颇为佩服。三四郎一到长辈面前就紧张,他自己将这个结果解释成是受了九州岛教育的影响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