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次郎听了瞪大双眼说:“你一定是刚从九州岛的乡下来,不知道中央文坛的趋势才会说那种风凉话的吧!在现今的思想界里,眼看激烈的动**,身为知识分子能漠不关心吗?今天的文坛完全掌握在我们这些青年手中,如果不发表一言半句岂不损失?文坛正以急转直下的气势进行着惊人的革命。因为所有事物都在变动,朝新的气象进行,若被淘汰就不妙了。要是不提升自我,克服这股气势的话,就没有生存的意义了。文学、文学,听起来好像不值什么钱,那些啊!是指在大学所学的文学。我们所谓的新文学,是指人生的反射。文学的新气象必须影响全日本的社会活动才行,而现在正是进行中。在他们午睡时,就在影响了。很恐怖的……”三四郎静静地听着。
他觉得与次郎在吹牛,不过与次郎的牛吹得挺热烈的。至少他本人看起来非常认真。三四郎不觉地被打动了。
“原来你是抱着那种精神投稿的啊?那你的稿费呢,完全无所谓吗?”
“不,我还是拿稿费啊!能拿多少就多少。可是杂志卖得不好,所以稿费老是拿不到。再不想想办法把杂志推销出去是不行的。有没有什么点子啊?”这回他找三四郎商量。
话题突然转到实际问题上,三四郎有种奇怪的心情。与次郎却毫不在乎。钟声激烈地响起。
“反正这本杂志先给你读读,《伟大的黑夜》这个题目很有意思吧?这个题目必会一鸣惊人。如果不惊人的话就没有人看。”
他们俩迈入玄关,进到教室,坐到位子上。
老师终于进来了,他们开始做笔记。三四郎很挂意《伟大的黑夜》那篇文章,于是他将《文艺时评》摆在笔记本旁边,趁老师不注意,在做笔记的空档偷看。幸好老师是个近视眼,而且又陶醉在自己的讲课中,完全没留意到三四郎的分心。三四郎一会儿做笔记,一会儿看杂志,同时做这两件事,结果他《伟大的黑夜》没看懂,课也没听懂。只有与次郎文章里的一句话他清楚地记得。
“形成一颗自然的宝石要多少岁月?而这颗宝石得以被采掘又得花多少的岁月呢?”其他的三四郎终究不得要领。不过这堂课倒因此使得他无暇再涂画StraySheep这个词。
当这堂课即将结束之际,与次郎问三四郎:“怎么样?”三四郎告诉他还没仔细看,结果被与次郎骂说是个不懂利用时间的男人,叫他回去一定要看。三四郎承诺回家后一定拜读。正午时分,他们俩一起走出校门。
“今天晚上你会出席吧?”与次郎停在前往西片町的巷口问道。今晚有同学聚会,而三四郎却忘记了。好不容易想起来,应道:“我会去。”
与次郎听了对他说:“去之前先来找我,我有话要对你说。”与次郎的耳后架着一支笔,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三四郎答应他。
三四郎回家洗了澡,舒服地走出来,发现书桌上有一张明信片。上面画着一条小河,杂草丛生,旁边有两只羊睡着,另一头有位高大的男人手持西洋手杖,男人的脸孔画得很狰狞,完全是摹拟西画里的恶魔。为了慎重起见,旁边还用片假名写着恶魔的字样。明信片的正面只有在“收件人三四郎”之下,小小地写着“迷途人”三个字。三四郎一看就知道迷途人是谁。不但如此,明信片的背面还画着两只迷途羔羊。三四郎暗地将其中一只当成是自己,他觉得很高兴。因为迷途人不只美弥子一人,自己也在其中。很明显的,那是美弥子的想法。三四郎总算明白美弥子为什么要用StraySheep这个字眼了。
三四郎本想依约读与次郎的《伟大的黑夜》的,然而他一点兴致也没有。他不断地看着明信片,那幅图画透露出连伊索寓言都没有的滑稽味。显得很纯真,又带点潇洒。在这一切底下,有着某种情愫感动了三四郎。
光就技巧上而言,就已经让三四郎佩服至极了。所有的事物画得清楚明了,良子画的柿子树根本无从比较起。三四郎心想。
过了老半天三四郎才开始读起《伟大的黑夜》。老实说,他一开始就念得不专心,读了两三页才渐渐产生兴趣,不知不觉读了五六页,最后轻而易举地将这篇二十七页的论文给念完。当他读完最后一个句子时,才发觉这篇文章写完了。于是将视线从杂志上移开,心想:“啊!终于看完了。”
然而,当他回想自己念了什么的时候,却发现什么也没有,空乏得可笑。只有一种快速念完的感觉。三四郎很佩服与次郎的伎俩。
与次郎的论文始于攻击现今的文学家,终于对广田老师的赞颂。尤其他针对大学文学院里的洋人痛斥批评了一番。他表示若不早点招聘适任的日本人,大学这个最高学府就会沦为和从前的私塾没有两样,因而适得其反。如果缺乏人才的话没话说,不过这里有广田老师。广田老师十年如一日地在高中教书,领微薄的薪水,却甘之如饴。可是他是位真正的学者,是可以贡献新气象给学界和社会有所交流,适任教授的人物。归纳与次郎的文章,要讲的就是这些。不过他用很严正的口吻与冠冕堂皇的警语,将整篇文章拉了二十七页之长。
其中还出现一些像“只有老人才会骄傲自己的秃头”“维纳斯是生自浪里,但有识之士不会从大学诞生”“认为博士是大学的产物,就如同认为水母是田子海湾的特产一样”等有趣的句子。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最妙的是,他用“伟大的黑夜”比喻广田老师之余,还将其他的学者比喻成圆灯笼,说照亮的范围不会超过两尺方圆。他把广田老师对他的评语拿来批评他人,还特别声明圆灯笼、烟袋都是旧时代的遗物,对现代青年而言是没用的。
仔细想想,与次郎的论文很有活力。好像只有他一个人是新日本的代表,三四郎读着读着便涌现那种感觉,可是华而不实,宛如一场没有根据地的战争。说难听一点,他这种写法说不定是带着某种手段的意味。三四郎这种乡下人虽然没办法明确地指出问题何在,不过当他读完,探究内心后,发觉有些地方无法得到满足。
他又拿起美弥子寄来的明信片,望着那两只羊和那个恶魔。这件事比较令他开心。因为这份愉悦心情,使得之前那股不满足感愈发显著,他不再想论文的事了。他想回信给美弥子,但不幸的是他不会画图,于是他决定用写的。如果写文章的话,一定要写出能与这张明信片匹敌的句子才行,但那可不容易。三四郎拖拖拉拉地,一下子时间就过了四点。
他穿上和式礼服,前往西片町找与次郎。
三四郎从后门进去,广田老师坐在客厅里,就着一张小餐桌吃晚餐。与次郎则在一旁恭敬地服侍着。
“老师,味道如何?”与次郎询问道。
老师的双颊好像被什么硬绷绷的东西撑得鼓鼓的。餐桌上的盘里放着十来个怀表大小、又红又黑的烧焦物。
三四郎坐下来,对老师行个礼。广田老师的嘴咀嚼不停。
“喂!也来吃一个吧!”与次郎用筷子挟起盘中物。三四郎放在手心一看,是炭烧马珂蛤。
“怎么吃这种奇怪的东西啊?”
“奇怪的东西?很好吃耶。你吃吃看!这是我特地买回来给老师吃的。因为老师说他不曾吃过这个。”
“你在哪里买的?”
“在日本桥买的。”
三四郎觉得很好笑。像这种事,与次郎的态度就和论文里不同。
“老师,好不好吃?”
“好硬喔!”
“虽然硬,可是很好吃对不对?一定要慢慢嚼,这样味道才会出来。”
“味道还没嚼出来,牙齿就已经累了。你怎么会买这种古代的食物回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