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生,你成了儿女双全之人了,多大的福气,祖宗积德啊!
后生,我活了六十岁,接了多少的娃娃,龙凤胎,这是头一例啊!你媳妇定是个大福大财的旺夫命,准没错儿。这么大的喜事,可得好好热闹热闹……
絮絮叨叨的老婆婆还没说完,手里已被塞了一封红包,她睁着昏花老眼到处寻,那个初为人父的后生早不见了踪影。
村里每一家都收到了喜蛋。一篮子一篮子的新鲜鸡蛋,在媳妇生产前三天就各处买了来,细心煮熟,再买颜料,白天黑夜不睡地忙碌,将两只手都染得通红。
这一天的花销怕是倾尽了放牛郎这几年辛苦攒下的积蓄。但是没关系,男人一辈子的光荣,男人一辈子尽情挥洒豪迈与钱财的机会,不也就这一回么?
状元公的荣耀是金榜题名。大将军的荣耀是得胜还朝。他只是个文不能提笔书一字、武不能上马杀一敌的放牛郎,这辈子守着黄土地与牛屁股,早成定局。
可是全村几百口人,几十户人家,有谁娶到了像他的那么美的、皇帝老子也没见过的媳妇?有谁家的媳妇肚皮那么争气,头胎就给生了龙凤胎?
原来果然连老天都厚待老实人啊。真会有仙子一般的姑娘,一文钱不要,替这穷小伙子传宗接代。
他跪在祖坟,将最后一篮喜蛋恭恭敬敬地供在祖母和爹娘墓前,磕了四个头。仿佛能看见这些羡妒悔恨交杂的窃窃流言,化作扭曲、透明的蛇虫,从眼前流过。
这一刻他无比满足——或许是掺了一些报复快感的满足——然而他不让自己意识到这个。
祖母说过,为人不要记恨,不要惹事,本分人从不和人结仇,这样的人才会后福无穷。他始终深信不疑。
即使分明地感觉到后娘的目光隔着许多草木与坟包,怅然地、芒刺般地钉在背上。
即使他知道后娘的三个儿子,他那无血缘关系的三个兄弟因为穷,至今还没有讨到媳妇。眼看着那一家的血脉,就要绝了后。
他从小到大是个厚道人,不愿跟任何人结仇,哪怕是他们曾经如此待他绝情。
他只是重重放下篮子,哽咽着大声说:祖母,爹,娘!儿也当爹了!今天媳妇生了——八斤重,带把儿的,咱家有后了!
他跪着磕了又磕,额头沾满了祖坟上的泥土。那带着哭音、悲欢莫名的男人的声音随着晚风飘散开来,笼罩了全村,如同狼嚎。
狂喜到了极处,总是喊成悲哀。那或许也不过是人类的错觉。
晚风吹走了篮子上的盖布,似鸟儿振翅飞远,消失在云天尽头。那些高高垒起的血红的喜蛋也像个坟头,和沉落的太阳一个颜色。
天全黑了之后他才回家。
对日落而息的农户来说,真的是很晚了。接生的老婆婆早已走了。
推开两扇柴扉,土炕上只有刚刚生产的妻,**着身体坐在星光里,两个孩子一手一个,被抱在胸前起劲地吃着奶。
他无法分辨儿子和女儿。两个小生命有着一模一样的红通通的皮肤,皱巴巴的猴子似的脸,贪婪的永不餮足的表情。他们以相同的姿势叼住**,恶狠狠地吸吮,吸吮,吸吮。
似要把母亲的血肉吸尽。
而做母亲的,只是白与冷。
身体的线条如此瘦削流畅,完美如玉石琢成。一个才生了孩子的妇人,小腹没有一丝赘肉,容颜没有一丝苍老,眼神里,没有一丝喜怒。
也许神仙,没有人的感情。
她静静坐在那里,肩若削成,腰如约素。轻盈而矫捷,仿佛天风鼓**在她胁下,能随时飞去。如果不是抱在手里的活生生的证据,他无法相信她在他身边度过了四个年头。这是真正的同甘共苦,结发夫妻。
她听到他进门,没有抬眼看一下。她怀抱着一双儿女,下巴搁在膝盖,长发从两侧倾泻下来,将她的脸完全遮住。
这悠悠四载流光,从人妻到人母的岁月在她身上流淌过去,没有改变一丝一毫。仙子坠入了人间,被囚禁在尘世,而她的心,依旧在他无法触及的高处飞舞。
也许妖怪,没有人的感情。
她始终生存在他的世界之外。那是他与他的祖宗八代永远干涉不了的地方。那是无法用任何三纲五常节孝忠义限定的领域。是“老实本分人,神仙也会垂怜赐福”的规则失效的所在。
其实自从天地开辟之始,从来就没有过这样一条规则。或许有,但不是用这种方式。
他不懂。
他上炕接过婴儿,抱住他的妻给予安抚。说着她受苦了,说着以后会好好疼她,说着子孙满堂的将来……
说着她所听不懂的一切。
也就是在那一夜,他再一次注意到,在妻子光洁的裸背上,两块瘦削而优美的肩胛骨微微耸动,仿佛在无声地哭泣,又仿佛要从那里,生长出什么看不见的力量。
那天清早他挑着扁担,赤脚踩过了荒草荆棘。
一双儿女躺在扁担两头的竹筐里,颠簸于父亲肩上,就像牛郎追赶着织女。
他怎么也想不到她真的会逃走,在这些年来他第一次给她解除束缚的夜晚。
他为她解开了脚踝上的绳索,因为他相信孩子是世上最牢靠的枷锁,能把一个女人一生紧紧拴住。因为她才刚生产,需要躺得更舒服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