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他在汗水与喘息中瞥到夜空,仿佛有道灿烂流光划过天际,一闪即逝。也许是流星。
有颗星星死了,陨落了。
天空黑得令人窒息。他不知道那种颜色叫做绝望。
她成为村里最漂亮、最神秘、最孤独的女人。
都说那老实本分的小伙子熬了这么多年的苦,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娶了个全村最美的老婆。
你看,还以为他到死也攒不起娶亲钱了,谁能想到就真有个漂亮姑娘一文不要嫁给他。这就是善有善报,老天也怜苦命人啊。
全村老少如此地啧啧称羡着。没有一个人问过,那无人识得的小媳妇是从哪儿来的。
有人疑心她是个哑子,不单哑,好像还聋。因为在喜宴上,无论任何人和她说话,她永远呆木木地,眼角也不向人瞟一下。
也许她是外乡人,听不懂本地口音,有人这么猜测着。但是仍然无人问起她的故乡在哪里,她为了什么,来到这村庄。
没有人关心这个。
全村老少只知道她是放牛郎的老婆。嫁鸡随鸡,她注定是他们村的人,他家的媳妇。
更何况放牛郎对她是多么好啊。他从不让她下田,甚至连饭也是他收工后才烧。即使家境比他宽裕十倍的汉子也没这么宠老婆的。开玩笑,讨个老婆不干活儿,你以为咱们是大财主,娶了美人灯儿放屋里当摆设吗?
放牛郎的左邻右舍言之凿凿地保证。他们说白天从没见过小媳妇走出家门,她不干农活,不洗衣服,不做饭,也不和婶子大娘们来往。她家的两扇柴扉总是紧紧拴着,就好像小媳妇一天到晚都在家里睡大觉。要等到黄昏,她丈夫回了家,才会看到袅袅炊烟——该不会是把饭端到她嘴边吧?岂有此理,三纲五常何在,一家之主的颜面何存?
村里的老人和婆娘们如此这般地义愤着。但也有些光棍私下里说:这样的大美人儿,莫说沾身,咱见都没见过啊!要是给了老子,老子也得当观音娘娘供起来,那么白的皮色,那么俊的眉眼,真真和水做的骨肉一样,谁舍得让她风吹日晒?爷们讨个女人,不就为了**快活、传宗接代?那穷小子,真是祖坟冒青烟,享了八辈子的艳福……
她听不见这一切善意恶意的、**的议论。或者她听见了,但她不懂得。谁知道。
没有人知道一个终日被锁在低矮屋顶下、脚上系着绳索的女人心里会想些什么。
她的身子是这么轻,甚至不比拴在她足踝上的草绳更重一点。她使尽全身气力也解不开那个随手打成的绳结。曾经呼龙耕烟、将漫天云雾捋成丝线的十指,在尘世没有任何价值。
失去了羽衣的仙子,并不比一只折翼的飞鸟拥有更多自由。
她安静地缩在炕角。眼里的黑,深过深海。
她总是抱着腿,下巴搁在膝盖,长发从两侧倾泻下来,将她的脸完全遮住。这样一坐便是一整天,光洁的裸背上,偶尔看到两块瘦削而优美的肩胛骨微微耸动,仿佛在哭泣,又仿佛要从那里,生长出什么看不见的力量。
灰泥胡乱抹成的墙壁上有一方小小窗口,风从那儿吹进来。天气好的时候,阳光会照到土炕。碗口大的一束金色光,明亮得令人目眩。
有一次他提前下工回来,在日头还没沉落时推开家门。那一瞬间他真觉得是在做梦——令全村羡妒的艳遇,这场姻缘本身,其实只不过是穷小子睡昏了头,做了一个美梦,梦醒来,依旧是破败空屋。
金色光辉照耀着他的妻,她整个人也仿佛发出光来。这样的女子,不可能是人间所有。
一切因过于完美而不真实,而令人恐惧。他呆呆站在门口,不敢靠前,不敢相信这女子已陪他度过了三个年头,就在这土炕上其实他已无数次地占有过她。
她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如同一个死人,或者一尊鎏金飞天。死亡的深渊,飞升的极乐,同时蕴藏在她体内。他几乎想要扭头逃走,抑或跪倒膜拜。
但她忽然动了,在一堆稻草与破棉絮中挪动身体,拖着长长黑发,像一具尸体笨拙地从坟墓里往外爬,又可笑又可怕。
她爬得很慢很慢,移动几寸便停下来。他看了很久才明白——她在追那束光。
从窄窗照射进来的阳光,落在炕上只是碗口大的一小块。她固执地要让身体沐浴在那光里。可是太阳一点一点地沉下去了。
光影西斜,渐弱渐偏,渐渐超越了她能追赶的距离。拴在女人纤细脚踝上的草绳一端钉进墙壁,绷得笔直。
分明是那么朽脆的绳索,小孩子用点劲也能拉断的,但对于她,已是不可撼动的铁牢。她的身子太轻,魂魄太空灵,这样的生命,只适合飞翔在风中。无法与尘世的重量对抗。
她俯伏着,手臂长长地伸展。那只手浴在余晖里轻轻颤抖,宛若透明。光芒仿佛能穿透肌肤,黑褐的泥地,印下了淡淡金色。
光芒从掌心溜到手指。最后一线,自指尖无声滑落。终于熄灭。
他忽然流下泪来。茅屋那么逼仄,两步就跨到炕前,他一把攥住她的手。比牛还壮的汉子哭得像个小孩。
“我也不想拴着你啊,你为什么总是想逃呢?为什么……为什么你就不能好好过日子……你是我老婆,将来生了孩儿,就是孩儿的娘,我们要白头到老,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啊……你不明白吗?”
他拨开女人披垂的黑发,把她的脸捧在手心,像一个信徒捧着神像。
“为什么你总想飞回天上去?你已经嫁给我了,嫁给我三年了!这儿才是你的家。我知道家里穷,但我以后会更努力挣钱的,我有力气,能养活你和孩子,让你们过上好日子,我保证……”
他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男儿膝下有黄金啊,给自己的老婆下跪,是不可想象的。她静静看着,眼里没有同情,也没有泪。
也许神仙没有人的感情。
“神仙都会垂怜老实人,祖母说的。你是仙子,那天你下凡去湖里洗澡,我拾到你的羽衣,上天注定你要做我老婆。这是……命啊……就算你是仙子,也不能不信命……”
他哭着亲吻她的嘴。她没有躲闪,只是她的嘴唇,是冰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