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二十六岁的妇人不会如此天真,天真得近于疯傻,一点事也不懂。而且她还是个寡妇,比他大六岁的、化外蛮夷的寡妇。
她是个很好的情人。美丽,热情,“罗曼蒂克”。但他不能想象一个光着两条胳膊、当众对士绅商宦们笑得露出牙齿的李夫人。他的根在天朝江南县治,礼义之邦,清白人家,为这么一朵西洋野花伤了名声,划不来。就算收为侧室吧,将来谁还敢让自家女儿跟一个蓝眼睛妖怪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不娶则已,要娶,必得是金枝玉叶。他一向是宁缺勿滥的。
但是她怒冲冲地对他说,我讨厌你们东方人娶姨太太的陋习,这是对爱情的侮辱!你是不是还打算给我缠小脚?
我不让你走,你亲口对我说过婚姻的誓言了,不能反悔。下个礼拜我们就到教堂去行婚礼。她捏着从抽屉里翻出来的船票,在他眼前晃了晃,然后撕碎了它。
……这真的不能怪他。即使现在回想起来,他也觉得自己没有做错。
他只是出于无奈。她是个化外蛮夷,她不会懂的,天朝人落叶归根,他不可以把尸骨埋在异乡,那是大不孝。在列祖列宗和她之间他选择了前者,说到哪里也理直气壮。百善孝为先哪。谁叫这个西洋疯妇不讲理?是她不仁在先,就别怪他不义。
他只是自保。
那个礼拜天,一轴破旧的羊皮卷被悄悄地放在神父的告解室外,卷中夹着几张图案奇异的纸牌,一张麻纱手绢轻轻地系住卷轴,扎了个蝴蝶结。
手绢的角上,花体绣着她的姓名缩写。
他当然看不懂这从吉卜塞人手中买来的古老卷轴上写的是啥,但他知道,红墨水绘就的一个生着公羊角的狰狞脸谱,就已足够。
那些年,英吉利境内肃清女巫的活动,正如火如荼。
他在利物浦码头上了船。听得一名喝得烂醉的水手提到近日新闻,伦敦抓了个恶毒的巫婆,当她以勾结撒旦行使黑魔法的罪名被处以火刑之时,这巫婆竟然还敢亵渎圣经。
水手说柴堆已烧了起来,巫婆全身都着了火,围观的市民听见从火里传来尖利的诅咒,那女巫哈哈狂笑着背诵上帝的神谕。
她说:伸冤在我,我必报应。
晶莹的玻璃漏,搁在紫檀架上。夫君虽然从商,却甚知风雅,这架子是博古斋掌柜亲自打造以为新婚贺礼的,不带半点匠气,细巧的几根檀木简单交错,饶有画意。
衬着底下一方大红缎子,像一堆烧得正旺的柴禾,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好个吉兆呢。
新娘想着日子越过越红火,微微地笑了起来。到底是十八岁的小女儿,虽嫁为人妇,顽皮之心尚未脱尽。她越瞧那玻璃漏越爱,不由伸出手去,轻轻将它翻了个个儿。
银沙细细漏下来,连绵成一条丝线,天涯地角,无穷无尽。
门外忽有脚步声,她急忙搭好盖头,回到**端坐。漫天漫地的红霞被一只手揭了去,她娇羞地抬起眼来,看见他温柔的脸。
他递过一只小小的酒盅:“娘子,请饮合卺酒。”……
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
良宵如梦。洞房里静悄悄,喜烛熄灭了。只有玻璃斗里的沙,缠缠绵绵,落不完地落。
时间是上帝手中流淌的沙粒。那些逝去了的……只是去了另外一个地方。
把沙漏翻过来,一切又,重新开始。
新妇在一阵刺鼻异味中醒来。天还未亮,她迷糊地摸到枕边人的胳膊,娇嗔忽而化作尖叫,刺穿了屋瓦。
陪嫁丫头外衣也不及披,手执明烛闯进房来,看见小姐直挺挺地坐在**双臂乱挥,在她身畔,鸳鸯被里躺着一具焦黑骨架。火烧的气味,犹自缭绕。
骷髅头歪在枕上,龇着两排牙齿,仿佛露出个讽刺的笑容。
丫头发疯般奔出房去,唤来一屋子人乱着把小姐往外抬。没有人注意到壁上那流云百蝠式的多宝格,玻璃斗里最后一粒沙子正卡在细腰处,欲坠不坠。
——似一滴,银色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