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恋花
有没有见过蝴蝶飞舞在花丛中的画面?彩翼在阳光下反射着七色光芒,它轻轻地吻上一朵花的边缘,随即振翅离去,那样的潇洒和薄情,仿佛从不眷恋。
蝶与花,爱情最凄艳的象征,因它们的存在都不长久。不知道是因为短命而美丽,还是过分的美丽磨损了生命。总之是两个恍惚而诡谲的字眼,若出现在诗词中,便是淡淡墨行间令人心悸的那两点红,像情人绝笔信上吐的血。
其实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蝴蝶在离开每一朵花的时候,决绝之中都有无限缱绻,可到头来依然是决绝。情到深处情转薄。或许只因蝴蝶不能目睹花的凋谢,花也无法面对蝶的死亡。
有些人,宁可在爱情极盛时告别,就像蝴蝶离别了一朵花。她是知道的。
她还知道窗外的那丛芍药如今没有蝶来恋,它已枯萎多时,毫无生气的一团乱叶委顿在泥土中,怕是再也无法复生。但是她看不见。
她跪在**摸索着黑暗的窗。横七竖八的木条交错钉死,隔绝了外面的春光。
是从她生病的那天开始。
真是一个不幸的事件。官宦人家娇养的小姐,二八年华,德容言工。她本该是碾冰为土玉为盆的那一株名花,只等匹配一位门当户对的好夫婿,从尊贵的姑娘变成更尊贵的少奶奶。然而她忽然病了。
家下人等都说小姐病了,他们不敢说,其实她是疯了。
自从某一天她莫名其妙地被妖魅附了身。
端庄的小姐变了一个人。她疯疯癫癫地哼唱着让人脸红的**词艳曲,大白天无故自言自笑,能与空气喃喃地对答上几个时辰。到了夜间更是不堪,口里说的那些私情话儿逼得丫鬟们一个个掩耳躲出房去,甚至一边撕衣裳一边往外闯,要不是奶妈拦得快,被家中仆役瞧见小姐光着脚只穿亵衣的模样,如何了得。
从那之后窗户就钉了起来,每天十余人成群结队,小心翼翼来送饭。奶妈说,小姐发病时力气大得邪乎。
被囚禁的小姐似乎快乐得很,无论白天黑夜,闺房中都传出疯子才有的、狂喜的呼唤。她喊胡郎啊,不要离开我,胡郎,我愿永远和你在一起。她又喊胡郎你当心啊,我爹爹要请天师来对付你了,可是我知道你不怕他们……
是有一只蝴蝶妖缠住了小姐。家里每个人都知道,不止一次地听到她描述那个胡郎,他多么高大英俊,他彩衣鲜明,日夜与她温存……他就在我身边,就在这儿,你们都看不见他,他有一千年的道行呢!
小姐指着空****的碧绿凿花地砖厉声说。所有人都心上发冷。他们退出去,还听到她刺耳的尖笑。她突然冲过来砸门,吓得众人飞快地扣上了大铜锁。
锁住了疯狂的病人,锁不住家声丑闻。渐渐的都传开了,这家的姑娘被蝶妖缠身,人已神智不清,更兼贞节败坏——就算再醮寡妇嫁的总也是人,而她的情郎,是千年妖孽。蝶妖通过小姐的嘴说,谁敢坏他的好事,将被吸尽全身鲜血。
她是方圆百里有名的美人,自十三岁后,提亲的踏破了门槛。现在一个都没了。她从人人争羡的娇花,变成了避之不及的毒草。
门庭却也不曾冷落。人们仍然看到这宅门常有客进出——一些装束古怪、神神秘秘的人。
小姐的父兄几乎把附近所有高人都请遍了。
请来了僧,请来了道,请来了游走江湖的术士与匿身市井的神婆。这些人收了大笔银子,带着各种奇异法器,来到小姐房中。
然后一一无功而返。
她抱着肩膀缩在床角,从披散的长发中间盯着他们离去,像一个真正的疯子那样冷笑。
胡郎是不会走的,他有一千年的道行呢——你们知道蝴蝶是怎么吃花蜜的吗?他有一根长长的嘴巴,喏,就这样插进你们的脑袋里,一吸——
小姐拿起一个绣花绷子,尖尖指甲噗地一声,扎透了那层薄绢。她摇晃着那个绷子,得意地目送每个人踉跄逃出的背影。
胡郎和我,那是姻缘前定啊……他说我的前世是一株花,五百年前我们便是夫妻,可惜我太短命。胡郎一直在轮回中找啊找,现在他终于找到我了,他决不会再离开我的。
小姐一遍又一遍抚摸着自己凌乱的长发,脸上柔情蜜意。那是在龙虎山的张天师来过之后。父兄不惜重金请得天师大驾,一番隆重道场真的赶走了妖孽,她安静下来,还洗了脸,当晚和家人一同进餐,席上言谈文雅应对有礼,似乎完全恢复了往日面貌。
可是次日清晨,天师前脚刚走,正在陪兄嫂闲话的小姐眼睛陡然发直,伸手就抓下了嫂子才替她梳好的八宝髻。
想把我们分开?做梦!她不是凡人,她是芍药花仙,五百年前是我的妻子,小小一个天师难道能拆散天命注定的姻缘?哈哈哈!
她嫂子吓得哭喊着逃了出去。她说小姑绝对是中邪了,她的嗓音虽还是女声,但动作神态都像个男人。她一辈子没见过如此狰狞的笑容,那个蝶妖真的是会杀人的啊。
于是小姐再次被关进了囚室。天师赶回来,只说了一句命数无可奈何,便绝然离去,谁也挽留不住。
谁都没办法了。人们想起她自幼就酷爱芍药,穿戴的衣裳首饰、写画的诗词丹青里,全都是那丰满华缛的盛放于春光四月的大花朵。看来果然是天命注定,她是五百年前一株芍药花轮回而来,寄寓在凡人躯壳里等待着她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