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爱情,我们不需要别的食物。”她的嘴唇在他唇上翕动,现在一定是春天,因为呼吸里有桃花的芳香。
她告诉他只要坚持下去,他就可以拥有和她一样的能力。
“到那时,我们就能一起出去了。”她握住他冰冷的手,掌心发出热力,使那些光线更快地融化在他体内,“请相信我,我给你黑暗,只是为了有一天我们能一起享受光明。你愿意永远陪着我的,对吗?”
她的长发披披拂拂,随着身体温柔地摇曳,如同一只蛾在作茧,千丝万缕,细意加缠。他抓住一绺,轻轻绕在指上。
“那是什么时候呢?”
“不是现在。”长发不摇了。鹧鸪又叫起来。她安静地在他身边躺下,然后又开始描述将来,他们在一起神仙般的生涯。
他拥住怀中娇躯,却只是想着外面那棵桃花——开了第多少次了?
桃花开过多少次没有人能算得清楚,人的苍老却往往在一夕之间。他摸到自己的脸,肌肤仍然紧致光滑,唇上细髭柔软如新草,正是十七岁少年羞涩的骄傲。她在温柔黑暗的宇宙里一手挽住了时间。
只要不离开这里,他与她便永远是人生初见,郎骑白马,妾貌如花,神仙眷侣。
没有人世蹉跎,没有柴米油盐儿孙琐事磨损了当年邂逅,四目相对那一刻的惊喜。爱情永恒地定格在序幕,像一枚才长出来就被掐断的花苞,它没开过,就永不会落。
她给他的爱与黑暗都同样浓烈,毫无杂质。最醇的酒是毒药,饮一口,就死亡。死亦是一种永恒。
如果他从来没有遇到她,此时早已垂垂老去。他会平庸地苟活在上面的世界,娶一个一样平庸的女子,为了衣食奔忙,生上一堆孩子,吵架,和好,娶媳嫁女……到头来在一大群子孙扰攘的哭声中被装进棺材。那是多么琐碎而无聊的人生。
那是多么琐碎而无聊的人生。然而……他想要。
黑暗里萦绕着鹧鸪的凄鸣。梅花落地的声音和桃花是不一样的。他能依靠耳朵感觉到流年滔滔地逝去,却无法捕捉。他张开两手,怀中那永远青春的躯体依偎在他永远强健的胸膛上。
可是他的心已经这样苍老。老得成了一个空洞,什么也没有。
她是身怀异术的女道,抑或精魅山鬼。也许她真的是只鬼,在墓穴里造了洞房,选中了一个新郎。所谓永不褪色的爱情,只是两具白骨相拥做梦。
他偶然困入了一只女鬼的梦境,不知不觉,被偷走了一生。
他辨别着泥土里细微的声响,精确地掘下去,捉住了什么。一个小小的活物在指间扭动。然后他来到盘膝而坐的女人身边,摸索到她的额头。
就是一株草木,也有向上的本能。他觉得自己像一条矢志不渝的藤,弯弯曲曲,艰难地钻破冻土。
顶开沉重的石板,遍地雪光劈到他眼里。数十载亏欠的光明如泼天怒潮,汹涌地砸过来。
他捂住双眼。指缝间看到自己的身体比雪还白。半透明的肌肤,丝丝经脉清晰如画。蓝的筋,红的血管,游走成一个美丽而诡异的、白日下的噩梦。
他扼住咽喉。那儿光滑无瑕的皮肤凭空浮现一条旧伤痕,和脚边冻溪中的第一块冰一起,轻轻地坼裂开来。
最后的一刻终于明白,原来那头猛虎的两排利齿,曾经合拢过。
她用了五十年,修复和保留他的身体。
倒下去的时候,有个看不见的影子在他身边徘徊。修道未成的地仙,当她的额头为地鼠秽血所污,便无法回去自己的肉身。
她看着他变成尸骨,尸骨化为灰烬。白雪中飘洒的点点黑灰,如一行未写完的诗句。
鹧鸪又飞过去了。她的灵魂流下一滴泪,学着那鸟儿的鸣声,幽幽地唱起来。
有没有人听到过,鹧鸪鸟是这样叫的:“行不得也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