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再也无法忍受这个平庸琐碎的妇人。站起身,仓促一句:“想起来了,东街二哥今晚有事找我,我出去一下,你先睡。”在她愕然的目光中急急出门……
再也不能忍了。他等不了,槐仙也等不了。百年的花仙呵,那样清灵绝尘、又那样爱他的女子,他怎能委屈她做见不得天日的**人?抑或,做妾……不!别说槐仙,他自己都不能接受。
槐仙爱上他,因为他是整个镇上唯一一个有勇气的男子汉。那么就让他来证明,她没有爱错人。
他要保护心爱的女人,他要堂堂正正地和她在一起。哪怕千夫所指,哪怕昧了良心。
三天后,一双陌生的男人鞋子和一纸休书,把家中的黄脸婆送回娘家。
他说他在她的箱柜里翻出了这双鞋。妇人失节,七出之首。几个舅哥的拳头、丈母娘的哀哭,都不能阻挡他的决心。他理直气壮,侃侃而谈。肚里的种还不知道姓啥呢,凭什么他要替别人养孩子、凭什么他要戴这顶绿帽?
这样闹了几天,娘家人也疲了。大舅哥临走前指着他的鼻子恶狠狠地诅咒,他对不起他妹妹,一定没有好下场。
你会生不如死!
听说那婆娘回家后就不吃不喝,整日里只是哭……但谁要可怜她?是她挡在他和槐仙中间,让一对有情人咫尺天涯。他可以可怜她,可是谁来可怜他的槐仙?
槐仙比她可怜多了。因为她是真的爱他。当天晚上他不顾一身伤痛,跑到路口槐树下,亲手把玉观音交给她。黄脸婆在被逐出家门时哭得昏天黑地,更不会留意箱奁里少了一样陪嫁。
“还记得这个坠子吗?第一天相遇,你还没有亲过我,就亲了它。你很喜欢这坠子吧?”
他告诉她恢复自由身的好消息,他们很快就可以天天厮守在一起,再不用提心吊胆地私会了。
槐仙接过那坠子,嫣然一笑。
“我就知道,我看中的人是绝不会错的。谢谢你,现在她是我的了。”
“它当然是你的。我也是你的了,永远。再也没人能把我们分开了……”
他意乱情迷。冰凉柔软的小嘴吻去了一切神志。槐仙娇弱不胜地倚在怀中任他亲热,一只手轻轻绕着腰上的草绳。
那一夜的缠绵难以尽述。天明前他才回家,倒头直睡到日色西沉。
忽然听到街上嘈杂慌乱的人声,仿佛全镇都出动了,大人小孩急急忙忙地不知道奔什么地方去。他沉浸在美梦中,翻个身,把枕头压在头上继续睡。
因此他没有目睹那一幕:镇东路口,他的怀着两月身孕的妻,被人发现吊死在老槐树上。
没有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溜出了娘家,又是为了什么,路远迢迢地步行回来,死在那个诡异之地。
再过几天就是她十九岁的生日。她死的时候,穿着一身连丈夫都没见过的新做得的好衣裳,想必是用私房钱偷偷裁的,本打算在生辰酒席上穿出来。
高高悬挂在树荫下的女人,风吹着她的长头发与一身艳丽华服。
——绣着一双鹧鸪的泥金衫子,百褶红绫裙。
据娘家的大舅哥说,妹妹那天晚上没有哭,很平静地进房睡了,因此一家人才以为她终于想开了,才疏忽了防守。
大舅哥向镇上每一个人哭诉他妹妹的冤屈。他说她在这世上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没有他,我是活不下去的。
听到的人没有不痛恨那个负心汉的。但是大家也只能不了了之。因为出事之后,他就疯了。
从那之后,树上的怪影就像它来时一样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久而久之,镇东的小路又恢复了交通。左近的乡亲们打那儿经过,再也看不到曾经闹得人心惶惶的鬼影子了,可是却又多了个新的奇景。
那个疯子无冬无夏地蜷缩在树下,两手抱着空气一遍遍地抚摸,忽哭忽笑、反反复复地唱着一句戏文:“怀抱着,我娇儿,泪如雨下。怜娘子为小生,受尽辛劳……”
槐仙再也没有出现过。
注:本篇是讲“缢鬼求代”的故事。在迷信说法中,凶死的鬼魂尤其是吊死鬼,必须引诱到一个同样死法的替身,自己才可以投胎。而本篇中的缢鬼显然道行和智商都颇高,不仅能幻形骗人、懂得用迂回战术使其目标被抛弃从而受刺激自杀,还敢于把观音像骗过来——本文中的“妻子”如果有佛坠在身,她是无法达到目的的。
一般来说缢鬼擅长使用耳语催眠诱其目标重蹈覆辙,当你心情低落,它们便从旁煽风点火。以现代观点来看这是在影响人的脑电波,加深猎物自杀的欲望。而随身携带草绳则是缢鬼的标志,也有人说若烧了这根绳子,就可以消灭此鬼。
有些缢鬼能够预知替身死时的时间地点及状态。槐树上的影子可以看作“在劫难逃”,亦可视为缢鬼的伎俩。本文原型来自阅微草堂笔记中的一则,主要采用了“缢鬼预知日后替身装束”的桥段。原文是讲某园林中常闻歌声,唱道:“树叶儿青青,花朵儿层层,看不分明,中间有个佳人影。只看见盘金的衫子,裙是水红绫。”众人莫名其故。几年后有一妓女因受客人打骂,愤而来此园中自缢,衣饰一如所唱,大家才明白原来是缢鬼先知道了会有替身,故喜而歌唱。
这个故事曾经令我很害怕,字里行间似有阴气。但我写这篇文的时候,重心已由鬼转到人。如果这样的悲剧在这个欲望横流的社会里能给读者以一点警醒,我便已经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