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杂论
写作杂谈
我是一个国文教师,我的国文教师生活的开始可以说也就是我的写作生活的开始。这就决定了我的作风,若是我也可说是有作风的话。我的写作大体上属于朴实清新一路。一方面自己的才力只能作到这地步,一方面也是国文教师的环境教我走这一路。我是个偏于理智的人,在大学里学的原是哲学。我的写作大部分是理智的活动,情感和想象的成分都不多。虽然幼年就爱好文学,也倾慕过《聊斋志异》和林译小说,但总不能深入文学里。开始写作的时候,自己知道对于小说没希望,尝试的很少。那时却爱写诗。不过自己的情感和想象都只是世俗的,一点儿也不能超群绝伦。我只是一个老实人。或一个乡下人,如有些人所说的。——外国文学的修养差,该也是一个缘故。可是我做到一件事,就是不放松文字。我的情感和想象虽然贫弱,却总尽力教文字将它们尽量表达,不留遗憾。我注意每个词的意义,每一句的安排和音节,每一段的长短和衔接处,想多少可以补救一些自己的贫弱的地方。已故的刘大白先生曾对人说我的小诗太费力,实在是确切的评语。但这正是一个国文教师的本来面目。
后来丢开诗,只写些散文;散文对于自己似乎比较合宜些,所以写得也多些。所谓散文便是英语里的“常谈”,原是对“正论”而言;一般人又称为小品文,好似对大品文而言,但没有大品文这名称。散文虽然也叙事、写景、发议论,却以抒情为主。这和诗有相通的地方,又不需要小说的谨严的结构,写起来似乎自由些。但在我还是费力。有时费力太过,反使人不容易懂。如《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里有一处说到“无可无不可”,有“无论是升的沉的”一句话。升的“无可无不可”指《论语》里孔子的话,所谓“时中”的态度。沉的指一般人口头禅的“无可无不可”,只是“随便”、“马虎”的意思。有许多人不懂这“升的沉的”。也许那句话太简了,因而就太晦了。可是太简固然容易晦,繁了却也腻人。我有一篇《扬州的夏日》(在《你我》里),篇末说那些在城外吃茶的人回城去,有些穿上长衫,有些只将长衫搭在胳膊上。一个朋友说穿上长衫是常情,用不着特别叙出。他的话有道理。但这并不由于我的疏忽;这是我才力短,不会选择。我的写作有时不免牵于事实,不能自由运用事实,这是一例。
我的《背影》、《儿女》、《给亡妇》三篇,注意的人也许多些。《背影》和《给亡妇》都不曾怎样费力写出。《背影》里引了父亲来信中一句话。那封信曾使我流泪不止。亡妇一生受了多少委屈,想起来总觉得对不起她。写《给亡妇》那篇是在一个晚上,中间还停笔挥泪一回。情感的痕迹太深刻了,虽然在情感平静的时候写作,还有些不由自主似的。当时只靠平日训练过的一支笔发挥下去,几乎用不上力量来。但是《儿女》,还有早年的《笑的历史》,却是费了力琢磨成的。就是《给亡妇》,一方面也是一个有意的尝试。那时我不赞成所谓欧化的语调,想试着避免那种语调。我想尽量用口语,向着言文一致的方向走。《给亡妇》用了对称的口气,一半便是为此。有一位爱好所谓欧化语调的朋友看出了这一层,预言我不能贯彻自己的主张。我也渐渐觉得口语不够用。我们的生活在欧化(我愿意称为现代化),我们的语言文字适应着,也在现代化,其实是自然的趋势。所以我又回到老调子。所谓老调子是受《点滴》等书和鲁迅先生的影响。当时写作的青年很少不受这种影响的。后来徐志摩先生,再后来梁宗岱先生、刘西渭先生等,直接受取外国文学的影响,算是异军突起,可是人很少。话说回来,上文说到的三篇文里,似乎只有《背影》是“情感的自然流露”,但也不尽然。《背影》里若是不会闹什么错儿,我想还是平日的训练的缘故。我不大信任“自然流露”,因为我究竟是个国文教师。
国文教师做久了,生活越来越狭窄,所谓“身边琐事”的散文,我慢慢儿也写不出了。恰好谢谢清华大学,让我休假上欧洲去了一年。回国后写成了《欧游杂记》和一些《伦敦杂记》。那时真是“身边琐事”的小品文已经腻了,而且有人攻击。我也觉得身边琐事确是没有多大意思,写作这些杂记时便专从客观方面着笔,尽力让自己站在文外。但是客观的描叙得有充分的、详确的知识作根据,才能有新的贡献。自己走马看花所见到的欧洲,加上游览指南里的一点儿记载,实在太贫乏了,所以写出来只是寒尘。不过客观的写作却渐渐成了我的唯一的出路。这时候散文进步了。何其芳先生的创作,卞之琳先生的翻译,写那些精细的情感,开辟了新境界。我常和朋友说笑,我的散文早过了时了。既没有创新的力量,我只得老老实实向客观的描叙的路走去。我读过瑞恰慈教授几部书,很合脾胃,增加了对于语文意义的趣味。从前曾写过几篇论说的短文,朋友们似乎都不大许可。这大概是经验和知识还不够的缘故。但是自己总不甘心,还想尝试一下。于是动手写《语文影》。第一篇登在《中央日报》昆明版的《平明》上,闹了点错儿,挨了一场骂。可是我还是写下去。更想写一些论世情的短文,叫做《世情书》。试了一篇,觉得力量还差得多,简直不能自圆其说似的,只得暂且搁下。我是想写些“正论”或“大品文”,但是小品文的玩世的幽默趣味害我“正”不住我的笔,也得再修养几年。十六年前曾写过一篇《正义》(见《我们的七月》),虽然幼稚,倒还像“正义”,可惜没有继续训练下去。现在大约只能先试些《语文影》。这和《世情书》都以客观的分析为主,而客观的分析语文意义,在国文教师的我该会合宜些。
我的写作的经验有两点也许可以奉献给青年的写作者。一是不放松文字,注意到每一词句,我觉得无论大小,都该从这里入手。控制文字是一种愉快,也是一种本领。据说陀斯妥也夫斯基很不讲究文字,却也成为大小说家。但是他若讲究文字,岂不更美?再说像陀斯妥也夫斯基那样大才力,古今中外又有多少人?为一般写作者打算,还是不放松文字的好。现在写作的青年似乎不大在乎文字。无论他们的理由怎样好听,吃亏的恐怕还是他们自己,不是别人。二是不一定创作,“五四”以来,写作的青年似乎都将创作当做唯一的出路。不管才力如何,他们都写诗,写散文,写小说戏剧。这中间必有多数人白费了气力,闹得连普通的白话文也写不好。这也是时代如此,当时白话文只用来写论文,写文学作品,应用的范围比较窄。论文需要特殊的知识和经验,青年人办不了,自然便拥挤到创作的路上。这几年白话文应用的范围慢慢儿广起来了,报纸上可以见出。“写作”这个词代替了“创作”流行着,正显示这个趋势。写作的青年能够创作固然很好,不能创作,便该赶紧另找出路。现在已经能够看到的最大的出路,便是新闻的写作。新闻事业前途未可限量,一定需要很多的人手。现在已经有青年记者协会,足见写作的青年已找出这条路。从社会福利上看,新闻的写作价值决不在文艺的写作之下,只要是认真写作的话。
短长书
书业的朋友谈起好销的书,总说翻译的长篇小说第一,创作的长篇小说第二;短篇小说和散文,似乎顾主很少,加上戏剧也重多幕剧,诗也提倡长诗(虽然诗的销路并不佳),都可见近年读书的风气。这些都只是文学书。这两三年出版的书,文学书占第一位,已有人讨论(见《大公报》);文学书里,读者偏爱长篇小说,翻译的和创作的,这一层好像还少有人讨论。本文想略述鄙见。
有人说这是因为钱多,有人说这是因为书少。钱多,购买力强,买得起大部头的书;而买这些书的并不一定去读,他们也许只为了装饰,就像从前人买《二十四史》陈列在书架上一样。书少,短篇一读即尽,不过瘾,不如长篇可以消磨时日。这两种解释都有几分真理,但显然不充分,何以都只愿花在长篇小说上?再说买这类书的多半是青年,也有些中年。他们还在就学或服务,一般的没有定居;在那一间半间的屋子里还能发生装饰或炫耀的兴趣的,大概不太多。他们买这类书,大概是为了读。至于书少,诚然。但也不一定因此就专爱读起长篇小说来,况且短篇集也可以很长,也可以消磨时日,为什么却少人过问呢?
主要的原因怕是喜欢故事。故事没有理论的艰深,也不会惹起麻烦,却有趣味,长篇故事里悲欢离合,层折错综,更容易引起浓厚的趣味,这种对于趣味的要求,其实是一种消遣心理。至于翻译的长篇故事更受欢迎,恐怕多少是电影的影响。电影普遍对于男女青年的影响有多大,一般人都觉得出;现在青年的步法、歌声,以至于趣味和思想,或多或少都在电影化。抗战以来看电影的更是满坑满谷,这就普遍化了故事的趣味(话剧的发达,也和电影有关,这里不能详论)。我们这个民族本不注重说故事,第一次从印度学习,就是从翻译的佛典学习(闻一多先生说);现在是从西洋学习。学生暂时自然还赶不上老师,所以一般读者喜爱翻译的长篇小说,更甚于创作者。当然,现在的译笔注重流畅而不注重风格,使读者不致劳苦,而现在的一般读者从电影的对话里也渐渐习惯了西洋人怎样造句和措辞,才能达到这地步。
现在中国文学里,小说最为发达,进步最快,原已暗示读者对于故事的爱好。但这个倾向直到近年来读者群的扩大才显明可见。读者群的扩大,指的是学生之外加上了青年和中年的公务人员和商人。这些人在小学或中学时代的读物里接触了现代中国文学,所以会有这种爱好。读者群的扩大不免暂时降低文学的标准,减少严肃性而增加消遣作用。现代中国文学开始的时候,强调严肃性,指斥消遣态度,这是对的。当时注重短篇小说,后来注重小品散文,多少也是为了训练读者吟味那严肃的意义,欣赏那经济的技巧。这些是文学的基本条件。但将欣赏和消遣分作两橛,使文学的读者老得正襟危坐着,也未免苦点儿。长篇小说的流行,却让一般读者只去欣赏故事或情节,忽略意义和技巧,而得到娱乐;娱乐就是消遣作用,但这不足忧,普及与提高本相因依。普及之后尽可渐渐提高,趣味跟知识都是可以进步的。况且现在中国文学原只占据了偏小的一角,普及起来才能与公众生活密切联系,才能有坚实的基础,取旧的传统文学和民间文学而代之。
文学不妨见仁见智,完美的作品尽可以让严肃的看成严肃,消遣的看成消遣,而无害于它的本来的价值。这本来的价值却不但得靠严肃的研究,并且得靠消遣的研究,才能抉发出来。这是书评家和批评家的职责,而所谓书评和批评包括介绍而言,我们现时缺乏书评(有些只是戏台里喝彩,只是广告,不能算数),更缺乏完美的公正的批评。前者跟着战区的恢复,出版的增进,应该就可以发达起来,后者似乎还需较长时期的学习与培养。有了好的书评家和批评家,才能提高读者群的趣味,促进文学平衡的发展;那时不论短长书,该都有能欣赏的公众。但就现阶段而论,前文所说的倾向却是必然的,并且也是健康的。
中学生与文艺
一、“中学生往往特别爱好文艺”,我想是因为他们要接触,并在精神上参加,广大的人生——人生的苦乐。他们自觉的或不自觉的感到自己生活圈子的狭小,阅读文艺是扩大这个圈子的一条路。而在学时期大概可以不必自谋衣食,他们也有闲暇去阅读和爱好文艺。
二、“热心阅读”文艺,不见得就理解文艺,诚然。不过这没有什么弊病,并且多阅读也可以增进理解。“动手写”文艺,就是写不好,似乎也没有什么弊病。只有理解不能透彻,写又写不好,却“立志把文艺作为终身事业”,那确是自误,并且也是社会的损失。但是青年人自知之明不足,择业往往错误,不止在文艺方面如此。这得靠贤明的父母兄姊和师友指点劝告。自己多碰钉子,当然也会觉悟,只是怕到那时已经晚了些。
三、理解文艺得从作品入手。同时也得阅读理论书籍,来帮助理解作品。自己摸索,也可以入门;但是得着理论的帮助可以快些。这种理论书该是鸟瞰的文学概论或文学史论或故事体的文学史或多举例分析的作法和讲解等。
四、文艺增进对于人生的理解,指示人生的道路,教读者渐渐悟得做人的道理。这就是教育上的价值。文艺又是精选的语言,读者可以学习怎样运用语言来表现和批评人生。国文科是语文教学,目的在培养和增进了解、欣赏与表现的能力,文艺是主要的教材。
五、“今日的中学生”该多读现代作品(包括翻译),但是不必限于新写实主义的。古典作品,语体的如《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等,也该读。文言以读唐宋以来的作品为主;古书最好翻成语体给他们读。
六、这里只就自己读过、现在想到的近代作品和理论书推荐几种,如下:
1。作品
鲁迅自选集《呐喊》。这里是“老中国人的谱”和鲁迅先生反封建的工作。
茅盾自选集《春蚕》。这里是外来的经济压迫下挣扎着的中国,以及现代中国人的种种面影。
冯雪峰:《乡风与市风》,本书阐明历史在战斗中一个意思,精深警辟,但须细心阅读才能理会。
屠格涅夫:《父与子》(巴金译),这可以比较中国的中年代和青年代的生活态度。《罗亭》(陆蠡译),这显示知识分子只能说漂亮话,没有实践的勇气。
2。理论
本间久雄:《文学概论》(章锡琛译),这是鸟瞰的文学概论。书中将文学作为“一个社会的现象”。
托尔斯泰:《艺术论》(耿济之译),托氏主张艺术是传染情感的,要使大多数人民懂。
伊可维支:《唯物史观的文学论》(江思译),本书阐明“唯物史观在文学上的应用”。
梁实秋:《浪漫的与古典的》,梁氏站在古典主义的立场看新文学运动,认为是浪漫的,而且是外国的影响。
李何林:《近二十年中国文艺思潮论》,本书在创作方面推尊鲁迅先生,在理论方面推尊宋阳先生。
约翰·麦西:《世界文学史话》(胡仲持译),这也是鸟瞰的著作。
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本书特别注重平民文学的发展,叙述也明白晓畅。
朱光潜:《谈文学》,书中有可商之处,如《论文学上的低级趣味》一篇。但是大体上可以说是对初学者切实的指导。
夏丏尊、叶绍钧:《文心》,本书流行已久,对于阅读和写作都有切实而详尽的帮助,尤其对于写作。
叶绍钧、朱自清:《精读指导举隅》,这是详细的讲解,注重怎样分析语文的意义。恕我“戏台里喝彩”,推荐了自己的书。
七、阅读作品,不可只注重故事,匆匆读过,应该随时停下来思考研究,并且得用心记住。读时可以随时和读过的理论印证。读文艺理论也该仔细,不可只记住些公式;读时也该随时和读过的作品印证。
八、转移这一类中学生的兴趣,主要的还是先介绍合式的作品给他们阅读。不妨先介绍那些包含着有趣味的故事的,也不妨先让他们消遣的读着,慢慢再认真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