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士走到摆满了生香的桌子面前。为首的一个胖和尚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拖着长腔儿问什么事。教士说明了来意,本来以为胖和尚会刁难一番,没想到那胖和尚不以为意地摆了摆衣袖,指着身后道:“小汪……哦,不,慧园,有人找。”
在那一堆昏昏欲睡的懒和尚堆里,一个光头猛然抬起来。教士看到一张微胖的圆脸,双眼略凸,大鼻子,头上的戒疤痕迹尚新。他说:“贫僧俗家名字叫汪禄文,法号慧园。请问……”
刚说完,他就注意到教士的黑袍和脖子上的十字架——柯罗威教士把随身十字架送给萨仁乌云以后,又给自己做了一个简陋的——表情立刻不太自然。教士觉察到他的尴尬,便没有直接说破,而是朗诵了《罗马书》中的一段:
“神的事情,人所能知道的,原显明在人心里,因为神已经给他们显明。自从造天地以来,神的永能和神性是明明可知的,虽是眼不能见,但借着所造之物就可以晓得,叫人无可推诿。”
他的声音很大,连槐树叶子都震得扑簌作响。几个和尚被吵醒,揉着惺忪的睡眼,旁边的香客也好奇地看过来。
教士朗诵完之后,不置一词,就这样平静地看着汪禄文。
任何一个在中国传教的教派,都会在第一次布道时向信徒宣读这一段文字。文字浅显易懂,言简意赅,能最快开启人们心中的灵知,感受到主的存在。教士相信,司铎当年也一定向汪禄文宣读过,而且不止一遍。
果然,汪禄文眼神闪过一丝感慨和怀念,准确地捕捉到了教士的意思。可是他站在原地沉默良久,然后双手合十深施一礼:“阿弥陀佛。”
无须太多言语,教士已经知道汪禄文的选择,他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后退一步。汪禄文抬起头来,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司铎……他可还好?”教士回答:“还好,他一直在为你的健康祈福。”
汪禄文近前一步,解释说:“当时金丹道挨家挨户搜教内之人,我没别的办法,只有这家庙肯收留……”他话还没说完,胖和尚忽然拍了拍桌子,发出砰砰的声音:“快吃饭了,快吃饭了。慧园,你赶紧去鹿鸣春结个善缘。”
鹿鸣春是赤峰州最好的饭庄,远在四道街口。胖和尚这么说,明显就是要把汪禄文支开。汪禄文听到师父吩咐,一缩脖子,只得把话咽下去,跟教士行合手之礼,匆忙离去。
教士以为胖和尚怕他强行把汪禄文重新拉回教堂,想解释几句。不料胖和尚突然耸了耸鼻子,像是闻到什么味道。他把肥嘟嘟的身躯费力地从椅子上拖起来,几步走到教士跟前,又闻了一下,抬脸笑道:“你身上有一股有趣的味道,应该不止是来自人类。看来随你而来的,还有几位朋友啊。”
盯着胖和尚沁着油汗的鼻子尖和额头,教士镇定地回答:“我们都是神的子民,希望来这里传播主的荣光。”胖和尚第三次深吸一口气,陶醉地闭上眼睛,似乎在分辨或鉴赏那股有趣的味道,还咂了砸嘴。末了他睁开眼睛,变得很热情:“我们这庙里没什么忌讳,如果你有兴趣,把教堂开过来,一处供奉,四面香火,你那几位朋友也自在些。”
这座马王庙里供了佛、道、杂几家,胖和尚看起来并不介意再多一家的香火。教士礼貌地谢绝了这个请求,告辞回身。他已经快走到那堵砖墙旁边,胖和尚不阴不阳的声音忽然从背后响起:“赤峰这个地方,立足不易,人心难测。如果教士你的朋友碰到麻烦,小庙随时虚位以待。”
这段话说得又快又急,柯罗威教士只能听懂五六成。他停下脚步,回过头去想听得更清楚一些。一阵悚然的凉意突然爬上脊背,让他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
教士急忙转头,看到大槐树下那七八个和尚,正保持着同一个姿势盯着他:脖子向前伸长,嘴巴微微咧开,两只手端在胸前,手掌下垂。这些和尚虽然面相各有不同,可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眼神里都藏着两把绿色的钩子,看人的时候仿佛伸出利爪掏向对方的胸膛。
教士一瞬间想起来了,那一夜在草原上,他在车队附近看到过同样的绿色目光。那些目光像魂灵一样,萦萦绕绕,没有靠近也不曾远离。
好在这个异状稍现即逝,那些和尚一下子又恢复成原来的慵懒模样,该躺的躺,该靠的靠。胖和尚吧唧两下嘴,重新把身子塞进椅子里,仰着脖子等慧园讨斋饭回来。
教士走到街头,觉得背心几乎被冷汗浸透。他一回到客栈,客栈掌柜的便问他是不是去了马王庙。教士说是。掌柜的赶紧把柯罗威教士拉到曲尺柜台深处,压低声音告诫他不要离那太近。
原来那座马王庙,本是一座普通寺庙,里面只供奉着佛祖,有那么两三个和尚,香火不怎么旺。后来忽然来了一群挂单的和尚,为首的正是刚才那个胖方丈。
这些和尚最初是从哪里请来的,没人说得清楚。有外地的皮货商人路过,说听和尚口音像是关外的,指不定是逃过来的胡子。他们来了以后,这庙里不知不觉就多了一尊马王爷和一尊土地爷,一个香炉三处烧香。原来那几个和尚慢慢都不见了,问起来就说外出云游了,总之庙里就剩下胖方丈和他带来的七八个僧人。又过了一阵,庙门口便修起了这么一堵砖墙。
这些和尚有两个特点:一是懒散,既不做早课也不做晚课,每天开了门,就横七竖八在庙里或躺或坐,从来没人看他们干活或诵经;二是馋,特别馋,荤素不忌,酒也能喝,偏偏胖方丈鼻子还特别灵,闻到谁家吃请,就厚着脸皮过去化缘。赤峰的居民们时常能看到这些和尚买酒肉回来,他们还时常出去下馆子,尤其喜欢去最高级的饭店鹿鸣春。
好在除了这两点之外,马王庙的和尚从来不惹是生非。不愿意施舍的,骂出去他们也不生气,平时只是懒在庙里,从不出去捣乱。那个胖方丈据说还会点医道,能帮左邻右舍看个头疼脑热,赤峰居民也就这么容忍了这个庙的存在,只是告诫小孩子们不要去。
这庙里供奉的那尊土地爷,和别处土地爷不一样,两只眼睛往外撇,几乎都快到脑袋两边了。居民们都说邪性,但也认为有法力,很灵验,所以香火颇为旺盛。赤峰人对这个地方,可谓是又信又怕。
汪禄文被金丹道逼得走投无路了,才被迫投奔马王庙,削发为僧。果然金丹道叛军不再为难他,很快便退去。马王庙在那场叛乱中毫发无伤,不知是土地爷保佑还是胖方丈有什么手段。
柯罗威教士听完掌柜的讲述,大为感慨。难怪汪禄文拒绝回归主的怀抱,原来还有这么一层渊源。他完全能理解这个做法,只是可惜司铎一番苦心,却连最后的种子都失却了。
不过这正是他前来赤峰的意义所在。柯罗威教士想到这里,振奋精神,把这件事抛在脑后,全部精力投入到另外一件事情上来。
之前去沙地考察的时候,教士随身带了纸和笔,已经把附近地形简略地做了记录。接下来,他必须要勾画出动物园的详细设计图。
这份图纸已经在教士的脑子里存在很久了。从北京出发的第一夜开始,他就依靠在万福的身边,给她讲述自己想象中动物园的样子,然后沉沉睡去。几乎每一天晚上,教士都会这么做,动物园的规划就这样一夜一夜地丰富起来。
现在教士要做的,就是把它在纸面上呈现出来,结合地形勘察记录,绘出一张真正的图纸。
教士伏在桌子上画了一阵,发现思路窒涩,似乎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大脑,没办法从中掏出那份想象中的图纸。他看看窗外,已经天黑了,不方便外出,于是收起纸笔,来到关着所有动物的马厩里——柯罗威教士发现自己已经养成了习惯,不依靠着万福,便无法下笔。
万福独自挤在马厩最宽敞的地方,面对着大门。她的头顶有一盏昏黄的油灯,给巨大的白色身躯涂上一层浅浅的黄。教士推开马厩,像旅途中的每个夜晚一样,先是轻轻呼唤一声万福。万福听到召唤,默契地朝旁边挪动一点儿,留出一块空间给教士。她一动,牙包上的红丝线和十字架就一起晃动。
教士剔亮油灯,踏进马厩,伸手摸了摸万福的长鼻子,然后坐下来,把那条粗粗的右前腿当作靠背。万福贴心地把鼻子卷过来,倾在教士旁边,方便他搁墨水瓶和稿纸。
一切准备妥当,教士开始挥笔画起来。
柯罗威教士的兴趣十分广泛,学过素描,也懂一点儿建筑设计。一会儿工夫,他就勾勒出了动物园的总图。这是一个很小的动物园,包括几间兽舍与活动院落、一个连在一起的厨房和仓库、一间饲养员的住所。本来还有一处小喷泉,不过考虑到水源问题,很快被划掉,改成了一个蓄水池,用一道水渠与远处的英金河连通。
很快夜幕降临,柯罗威教士的兴致却丝毫不减,他给油灯续了一点儿油,继续埋头画着。随着午夜的临近,细节不断丰富,一座草原上的动物园慢慢从纸面上浮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