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正门是一个拱形月门,要涂成绿色,上面缠着藤蔓;拱门的正上方是一个月桂花冠和一颗孤星,人们会像东方的三位贤者一样,望着星星赶来这里;万福的象舍外面画着棕榈树的纹路,旁边有一个漆成粉红色的小门通往蓄水池,这样她可以在夏季尽情地洗澡降温;邻近的虎贲拥有一整座石制假山,而如意、吉祥两匹虎纹马则拥有动物园最宽阔的圆形跑场,以供驰骋;狒狒们的笼子要足够高,以防这些家伙攀爬出去;至于蟒蛇,教士特意设计了一个封闭木屋,用一道墙分成两半,墙上有三到四个观察孔,镶嵌上透明玻璃,供游客们安全地观察。
在动物园正中央,还应该有一座简易的平顶布道堂,墙壁漆成纯白色,就像天使的颜色,里面有四五排座位和一个高台。游客累了,可以在此休憩,顺便听听布道,了解一下这些动物的真正创造者。
他原来设想过教堂与动物园毗邻而建,还有一个高高的钟楼召集游客们前来聆听布道,可惜资金有限,暂时无法实现。那个布道堂虽然不合教堂规制,但也算是一个非正式的布道场所。
当这张图纸即将完工时,教士忽然想起来,它还没有名字。他想了一个名字,很快否决,然后又想了一个,还是觉得不好。柯罗威教士感觉自己成了新生儿的父母,为了给孩子起一个好听的名字而绞尽脑汁。他心想,当年亚当、夏娃在伊甸园里,为上帝的造物一一命名时,是否有这么头疼过。
教士冥思苦想,忽然有一阵强烈的疲惫感侵袭过来。他今天在赤峰城里跑了一天,又熬夜到现在,精神其实已经消耗殆尽。他握着笔,想着想着名字,头一歪,居然就这么靠在万福身旁沉沉睡去。
教士在睡着前忘了一件事:他没有把马厩的门锁好,结果每一个隔间都是敞开的,一推即开。
正值午夜时分,天气晴朗。当一丝淡淡的云霭散去之后,和草原上那一夜同样光华的月色,悄然透过马厩的一排狭窄窗格,流泻进这间简陋的屋舍里。那一道道乳白色的丰腴月光,好像温柔女神的一双皓腕,抚摸着每一头动物,抬起它们的头颅,向它们的鼻孔吹着神秘的气息。
虎皮鹦鹉再度出现。它振动翅膀,在马厩半空盘旋,好似向着太阳跳舞的蜜蜂一样指明了方向。狮子、虎纹马、蟒蛇与狒狒同时昂起脖子,它们的眼神同时发生了变化。在无形力量的感召之下,这些动物走出自己的隔间,排成一列长队,跟随鹦鹉离开马厩,离开客栈大院,鬼使神差地走到大街上。
只有万福没有走,她也感受到了那种神奇的力量,可是她的长鼻子正垫在教士的脑袋下面。万福看着教士熟睡的幸福面孔,摆了摆头,不忍走开。
动物们一走出客栈大院,短暂地互相对视片刻,然后各自掉头,朝着不同方向跑去。一会儿工夫,全都跑散了。黑夜给了它们勇气,月光唤起了它们的灵智,这些来自异域的生物此时对这座草原上的陌生城市充满了探索的欲望,渴望走遍每一条巷道,嗅遍每一寸角落。
此时整个赤峰城已陷入沉睡,浑然不觉多了几个陌生的闯入者。这是一个仪式,在它们满足这座城的好奇心之前,这座城得先满足它们的。
最兴奋的莫过于那五只橄榄狒狒。它们的毛皮是偏灰的橄榄色,因此而得名。早在万牲园里,这五只狒狒已经约定好了这个小群体的次序,最强壮的那一只冲在最前方,引导前进的方向,其他四只紧紧跟随。它们在第一时间跃上墙头,踏着瓦片,踩着脊兽,飞快地从一个屋檐**到另一个屋檐。狒狒王迎着夜空的风,发出阵阵吼叫,不时扫视着脚下急速掠过的院落与摆设,看有什么东西更值得玩。它们所到之处,宛如刮过一阵横风,装满小米的簸箕被掀翻,捆扎好的柴堆被踩乱,井栏边的辘轳咕噜咕噜地空转起来,然后扑通一声,井绳转尽,水桶落入井底。这些狒狒一路闹腾,很快便冲到了六道街的西屯东口。
这里是赤峰的大菜市,被一圈歪歪扭扭的木栅栏圈住,进口处是一栋负责收税的燕子楼。此时一些赶早市的菜农已经推着小车早早来占地方,靠着车辕,双手笼在袖口里沉睡。燕子楼顶悬起一串黄皮灯笼,为他们提供微不足道的一点儿光亮。空气中弥漫着蔬菜瓜果的清香。狒狒王跃到燕子楼上,伸出爪子扯落下那一串黄皮灯笼,其他狒狒按捺不住兴奋,嗷嗷地冲向一辆辆菜车,大快朵颐。
与此同时,吉祥、如意两匹虎纹马正在五道街南门里飞跑。它们一直抗拒着束缚和牵引,这次终于获得彻底的自由,毫不犹豫地撒开蹄子,沿着最宽的街道飞奔,因为过于兴奋,它们一路上遗留下一堆堆粪便和浑浊的尿液。这两匹马一口气便跑到了位于南门外的小驴市,这里是赤峰城中骡马交易的地方,有十几个宽阔的露天畜栏,里面常年存着几百匹等待交易的骡马驴驼。吉祥和如意闻到了同类的味道,凭着直觉跑来这里。它们跑得太欢快了,身上那黑白相杂的条纹就像是奔跑速度超越了昼夜变换后,时光留在身上的印迹。
那些牲畜从未见过这么奇特的毛色,全都紧张地**起来,蹋踏声和低哼声此起彼伏。吉祥、如意围着畜栏转了几圈,想要啃扔在缝隙里的胡萝卜,可是失败了。守夜人听到动静,睁开惺忪的睡眼,被突如其来的黑白怪物吓了一跳。他正猫腰去摸打火石点灯笼,两匹虎纹马早已飞奔而去。
至于那条蟒蛇,表现得最为沉静淡然。它慢慢把盘卷的身体伸成一条直线,划着优美而危险的曲线游过长街,不动声色地来到了三道街的楞色喇嘛庙前。庙门虽然紧闭,可墙边有好几个鼠洞,蟒蛇悠然自得地挑了一个洞钻进去,进入庙内。附近所有的老鼠都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发出数钱似的哆嗦声。蟒蛇对这些食物不屑一顾,径直游向庙里最高大的一尊石制经幢。
经幢细长高耸,上面雕刻着一瓣瓣莲花。蟒蛇一圈圈地缠上去,当整根柱子都被蛇身覆盖时,蟒蛇的头恰好高过幢顶的顶尖一点儿。在月光照耀之下,蟒蛇与经幢几乎融为一体。如果此时有起夜的喇嘛偶然抬头,他会看到那高大的经幢居然浮现出一圈鳞甲,时不时还会吞吐信子。
所有的动物里,只有虎贲依旧保持着慵懒的本色。它晃着威猛的鬃毛,踱着步子在二道街上闲逛,从西头的札萨克行辕转到东头的天雅轩大茶馆。它想找一个能够趴下睡觉的地方,可煤渣子路面实在太硌了,不舒服,于是它又踱去了东横街旁边那迷宫似的胡同里。
胡同狭长,围墙逼仄,只夹出一条极窄的石面通道。正好一队巡夜的差役经过,灯笼往前一撞,虎贲不太高兴地喷了喷鼻子,带队的差役这才发现眼前多了一对绿色兽眼。整个巡夜的队伍登时大乱,前队往后撞,后队不明就里,还要往前探头,一时间吵嚷声四起。
虎贲不喜欢混乱,也不喜欢这么狭窄的地方,更不想吃掉眼前这些奇怪的“狒狒”。它不耐烦地伸出爪子,把队前的两个差役拨倒,然后踩着他们的身体朝前移动。这个举动加剧了差役们的惶恐,纷纷朝后头退去。可胡同太过狭窄,一下子就被堵住了。
虎贲倒退了几步,伏下身子,两条矫健有力的后腿猛然一蹬。它就像在非洲草原上捕猎羚羊一样,整个身躯高高跃起,在半空划过一条完美的弧线。差役们只觉得头顶被一片巨大的黑影和腥臭掠过,他们回过头去,惊讶地看到:在胡同尽头,月光之下,一个雄伟而孤独的身影落在地上,傲然直立,高傲地瞥了他们一眼,然后摆动鬃毛,发出一声恢宏的怒吼。
这吼叫声,像是把一块石子投入水中,震出一圏一圈的涟漪,逐渐扩大,延伸至远方。
整个赤峰城猝然被狮吼惊醒。居民们一个接一个地从炕上爬起来,纷纷点亮油灯,推开窗子的木挡,胆战心惊地朝外窥探。昏黄的灯光从无数小窗口陆续亮起来,像是整个城市睁开了无数双好奇而惊恐的眼睛。
走水锣声和鼓声同时响起,更夫们扯大了嗓门,凭借自己的猜想警告着附近的居民。每一种警讯都带给老百姓们一个不同的故事,这激发了越来越多人的好奇心。他们披上衣服,想要推开门看个究竟。而动物们也被突如其来的喧腾吓到,纷纷凭借本能夺路狂奔。
这些来自非洲的生灵在草原城市的巷道里肆意钻行,仿佛闯入一个陌生的梦境。静谧被撕扯成碎片,酣睡被打断。前所未见的人们和前所未见的动物在同一座城市的黑暗里肆意奔跑,他们对彼此心怀恐惧,却又渴望相见,这让赤峰被一团矛盾交织的情绪笼罩。只有乳白色的月亮高悬在天空,安静地俯瞰着这一番奇景。
在这场混乱中,只有马王庙保持着安静。和尚们呼呼大睡,对外面的一切充耳不闻。不过当虎贲的吼叫传来时,那尊古怪而诡异的土地爷微微晃动了一下,脸颊两侧的眼睛似乎发出幽幽的绿光。
整个小城足足喧腾了一夜,一直到太阳初升,这些动物才被重新收拢起来。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虎贲的样子太凶恶,狒狒们太过矫健,至于那条蟒蛇,根本没人发现它藏身何处。兵丁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它们全数捉拿归案,一股脑儿关在头道街中央的一处露天畜栏里。
只有虎皮鹦鹉获得了礼遇,它被一个商人的女儿小心翼翼地收在笼中,和两只鹩哥关在一起。
衙门的捕快粗暴地冲到客栈里,推醒教士,然后把万福也强行牵了出去,和其他动物关在一起。动物们都在,只少了一匹叫如意的虎纹马。有人看到它踏出了城市边缘,没有丝毫犹豫,义无反顾地迎着月光向草原奔去。
经过清点,城内没有人员伤亡,只有一头骡子被虎贲咬死,以及损失了一些瓜果蔬菜。但民众很愤怒,他们不能想象昨晚到底是怎样一番混乱场景,那些古怪陌生的动物岂止惊扰了清梦,简直要把他们拖进噩梦。最重要的是,赤峰可从来没出过这样的怪事。
老百姓聚在衙门前大声抗议,这让知州很头疼。他派人把柯罗威教士请来,和颜悦色地询问怎么回事。柯罗威教士有些惶恐,他承认是自己忘记关门,并表示一定会赔偿所有损失。知州端起茶碗啜了一口,委婉地表示,传教没有问题,但动物园还是不建为好。
在金丹道叛乱之后,赤峰的居民变得十分敏感,他们像草原上的沙鼠一样,每天谨慎地从狭窄的窗户探出头,嗅着周围的空气。如今一大堆陌生而危险的变数突然闯入,又缺少护栏保护,这让他们惶恐不安。知州不得不考虑子民的情绪。
柯罗威教士瞪大了眼睛,再三保证等动物园建起来以后,绝不会出类似的纰漏。可知州客气而坚决地说:“要么把这些上天眷顾的动物们如数送回京城,要么就地为慈圣殉葬。否则闹起事了,我也很难护你周全。”
柯罗威教士自然不肯接受这个建议,可他孤身一人,并没有别的什么好办法,只能昂起头来,拒绝离开签押房。慑于他的身份,知州不能派人把教士拖开或下狱,只得软语相劝。教士倔强地摇头,宣称自己与那些动物们一同进退,如果它们要被杀掉,那么自己也将死在这里。
知州可不敢承担一位教士身亡的风险,他绞尽脑汁,最终想出一个折中的方案:“我们让整个赤峰城的居民来决定这个动物园的前途。如果你能说服他们中的一半,我就批准这个计划。”
这个方案不太令人满意,但已经是教士所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知州给了他七天时间——比上帝创世还多了一天——来说服赤峰居民。教士别无选择,硬着头皮站在畜栏前方,向居民们大声疾呼。那些动物簇拥在畜栏里,**不安,就连万福都变得烦躁,数次试图用长鼻子把围观的人甩走,幸亏被教士及时制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