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道里的每一点儿成分,都来自于不同的过客。赤峰城里有出关的参客、走口的老西儿商贾、翁牛特旗的牧民、光头的喇嘛、关内的农民、扛着土铳的旗丁护卫与蒙古王爷的仪仗。黄土道面上满布宽窄不一的车辙,就连房屋也个性鲜明。灰瓦山脊屋顶是自由平民的居所,有彩雕和红柱子的都是贵族,如果院子里还高高竖起竿子,那么这个家族一定属于皇室(这里,柯罗威教士理解错了满族和皇室的区别)的后裔。蒙汉混居,各自都强烈地彰显着存在感。
这些高高低低的建筑堆积在一起,形形色色的人穿梭其间。整个城市,就如同柯罗威教士跌落的那一片海泡子,里面混杂着极纯净和极污浊的东西。它们搅和在一起,不分彼此,却又泾渭分明。
另外一个让教士印象深刻的,是赤峰的风。
无论四季,赤峰城上空始终吹着大风,人的眼睛可以轻易分辨出风的形体,因为它裹挟着大量黄沙,时而在天空飞舞变化,时而穿行于大街小巷。狭窄的街道如冬天的枯树枝杈一样密布城区,两侧是一片片低矮的汉式房屋。为了防沙,每一栋房子的窗户都开得很小,用宽宽的木檐遮住。远远望去,像是一群对外界充满警惕的草原沙鼠。
柯罗威教士想起了自己刚离开北京时,在官道上看到的那一片混乱。虽然杂乱无章,其中却蕴含着微妙的秩序。他相信,只有从乱流中将这条规律捋清楚,才能真正把握这座城市的脉动。
就在柯罗威教士好奇地审视这座应许之城时,城里的居民也在好奇地观察着他们。
运载奇特动物的车队进入城市,还是大名鼎鼎的萨仁乌云带头,这个奇异的组合轰动了整个城市。居民们争相涌过来,无论是商铺掌柜、伙计还是工匠、小贩,都簇拥过来,就连一些披着红袍的喇嘛也混在其中,向大车架上看过来,指指点点。
万福毫无意外地成为重点,所有人看到这头白象都毫不掩饰地发出惊叹。还有一些牧民对虎纹马心存疑惑,他们从来没见过这种花色的马匹,怀疑是不是用泥灰涂抹的,想伸手去摸,结果被吉祥、如意喷着响鼻踹了回去。狒狒们从笼子里伸出手来讨要吃的,居民们慷慨地扔过去一些瓜果,然后乐呵呵地看这些家伙争抢。
幸亏虎贲被毡子给遮挡住了,不然可能会引起更大**。
在整个游行过程中,车上的动物们面色淡然,人类却不时发出惊叹和欢呼。教士发现,居民们看到这些不属于草原的动物时,浑浊的眼神里会透出一丝明亮的光芒,那是孩童式的好奇一单纯、清澈,不掺杂任何用心,纯粹是对未知事物的憧憬。那一张张常年被风吹成皴皱的脸膛,被笑容短暂地抚平。
这对教士来说,是个好消息。好奇心是个伟大的品质,只要还没失去它,无论是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渔民还是南美雨林里的原始部落,都有机会点燃内心的火花。教士的信心缓慢地恢复,他甚至冒出一个令他自己都很惊讶的想法:即使只是为了这样的笑容和好奇心,而不是福音,他也会前来赤峰。
车队在人群中行走了很久,花了一个多小时才抵达位于头道街的一处大车店。这个店铺是王爷府的产业,所以对萨仁乌云言听计从。动物们都在这里卸下来,临时安置在一处马厩里。这里的干草和羊肉敞开了供应,无论万福还是虎贲都挑不出什么毛病。
那些动物经过一系列长途跋涉,已经筋疲力尽。环境变化对动物来说是最可怕的杀手,如果不好好休息的话,恐怕会大量死亡。
安顿好动物以后,教士决定先去拜访赤峰州的知州。萨仁乌云还有别的事,就给他写了一封书信,代表王爷府对这件事很关心。
知州姓杜,是个六十多岁的汉人儒生,留着一缕长长的花白胡须。一般这个年纪的儒生都比较守旧顽固,对西洋事物普遍怀有畏惧和排斥。不过杜知州却不是这样的人,他曾经生过一场重病,后来被西医治好了,因此对西方文明的各种事物很有好感,鼻梁上还架着一副精致的玻璃眼镜。
听说教士的到来,杜知州很高兴,大开衙门中门,予以热情接待。尤其是接到萨仁乌云的书信之后,态度便更加和蔼了。
教士先简单地讲述了一下在草原上遭遇马匪的事情。听完他对那个马匪首领的描述,知州面色凛然。他告诉教士,袭击车队的马匪头目叫荣三点,是整个草原最凶残同时也最悍勇的匪徒,官府数次围剿,都被他逃掉了,他手上的人命少说也有几十条。
教士希望官府能够派人去现场看看,好歹把老毕等人的尸身收起来。杜知州详细询问了出事的地点,然后叫进一位捕快,吩咐派人去查看。同时他拍着胸脯说,已经在周围盟旗发了海捕文书,这些金丹道余孽不日即可归案。
说完了这件事,杜知州不露痕迹地把话题转到动物上来,问教士带着它们来赤峰到底要做什么。教士犹豫了一下,想起了萨仁乌云之前的叮嘱。
她说过,不要跟这些官僚讲借助动物园传播福音的事,他们厌恶一切未知的东西,因为未知意味着风险,风险意味着不安稳。
但是柯罗威教士不愿撒谎,他特意准备了一个圆滑的回答:它们是已故皇太后的遗产,这一次运来赤峰,是为了让更多臣民“体沐慈恩”——他很费力地用中文说了这四个字。
这个答案并没有撒谎,经得起查证。杜知州一听是已故皇太后的遗产,面色变得严肃起来,立刻表示一定会尽全力配合。他又査看了一下教士带来的许可布教文书和公理会总堂介绍信,在上面盖了一个官印,整个流程算是顺利完成了。
“赤峰州里曾经有过几个教堂,可惜在之前的骚乱中都被焚毁,现在那些地方都被居民所占据。如果教士您有相关地契文书,我可以让他们尽快搬离。”
杜知州说得很委婉,教士明白,他这是在暗示城里已经没地方了。不过没关系,教士原本也是打算把动物园和教堂建在城外的开阔地,以示区分。于是他谦卑地表示,不必如此麻烦,只要在城外拨一片无主之地作为教产即可,他无意和当地居民发生冲突。
听到这个回答,知州便放下心来。这个教士和其他教士不太一样,对于抢夺热门地段没那么热衷。他慷慨地摊开一张赤峰州周边地形图,教士凑过去,看到无数线条弯弯绕绕。知州沉思片刻,拿起一管毛笔,点在了地图上的某一处。
知州诚实地把实际情况告知教士。教士对此并不介意,当年圣彼得也是在一块磐石上立起的教堂。更何况这片沙地足够宽阔又安静,对于动物园来说最合适不过。
杜知州甚至还准备了一小笔钱,作为教士遭遇马匪的补偿。
看到这笔钱,教士想起了一个非常棘手的麻烦,如坐针毡。不过他没有当场表露出来,而是谢过知州,先行告辞。杜知州热情地说,过两天衙门会派专人向导,带教士去实地勘察一下,再办地契,七天之内就可以把所有手续走完。
柯罗威教士回到大车店时,萨仁乌云还没回来。他走到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开始仔细地盘算这个棘手的麻烦。即使是当年的圣彼得,恐怕也会面临同样的窘境。
麻烦只有一个:钱。
教士在美国的身家很丰厚,不过他带来中国的钱几乎都用来买动物和准备车辆了,只剩下很少的一笔,和公理会的拨款以及会督的私人馈赠搁在一起,存放在老毕马车的一个箱子里。这些自然全都被马匪抢了个精光,此时教士身上只剩极有限的一点点银圆,连维持动物们的日常开销都不够。
好在赤峰州已经通了电报,他可以通知北京的公理会总部,让他们重新汇一笔款子过来。不过公理会本身的预算有限,尤其是会督曾经激烈反对运送动物,从他们那儿得到的援助不会太多。这些钱,再加上杜知州的补偿,教士很快得出一个结论:
短期内能凑出来的经费,只够修一个建筑。
要么是教堂,要么是动物园。二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