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仁乌云的脸颊贴在象鼻子上,笑着回答:“我每天晚上都会唱歌啊,这是我在草原上的使命。”
这个回答有些奇怪,不过她没有进一步解释,教士不好追问。他暗自揣测,也许昨晚就是萨仁乌云的歌声把自己引到帐篷附近来,那些幻象不过是过度疲惫而产生的幻觉。
那些护卫手脚麻利,很快就拆完了蒙古包。又等了一阵,找车的人也回来了。萨仁乌云这个名字在草原上确实相当有影响力,附近苏木一口气派出了四辆大架子车和四辆勒勒车,几乎倾其所有。
在装卸这些难伺候的乘客时,其他动物都还好,只有虎贲着实费了一番周折。其实它只要吃饱了,并不介意在哪里待着,可是那些拉车的辕马却不肯配合。它们一闻到野兽的气味,就吓得魂不附体。萨仁乌云建议干脆让她牵着虎贲走算了,就像教士牵着万福一样,但教士坚决反对这个鲁莽的行为。
最后萨仁乌云决定把搭建蒙古包的染青毡子拿出来,盖在虎贲四周,再在旁边堆了一大堆香料。这样勉强可以遮掩身形和气味。
这个临时组建的车队,在正午时分隆隆地上路了。和之前不同的是,教士这回没有坐车厢——因为没有车厢给他坐——而是骑在了马上。萨仁乌云给了他一匹青灰色的骏马,教士战战兢兢地伏在马鞍上,一点儿都不敢撒手,生怕掉下去。护卫们都哈哈大笑,示威似的在周围来回跑动。只有万福看起来不太高兴,她大概对另外一只动物与教士如此亲近有些不满。
接下来的一整天,再没有什么意外发生。没看到马匪,补给也十分充足。沿途牧民听到萨仁乌云到来的消息,都纷纷跑出蒙古包,双手献上哈达和最美味的羊羔。不光是虎贲,就连教士也慢慢习惯了羊肉的腥膻味道,骑术也越发熟练。不过无论他怎么努力,还是赶不上萨仁乌云,她轻盈得就像是一朵大风吹动的白云,轻轻一纵,便骑出去很远,浑身的活力根本挥洒不尽。
当天晚上,车队停留在一处避风的凹地中心,周围是一圈椭圆形的草丘。护卫们七手八脚地把帐篷再次搭起来,还额外给教士搭了一个小的,离萨仁乌云的住所不远。至于那些动物,都老老实实留在车上,停放在帐篷后头。只有万福和虎贲身躯太大,教士特意把它们松开,只用绳索牵在地上的橛子旁。
这些工作做完时,太阳恰好没人地平线一半。教士深深吸入一口已然变凉的青草气息,向远方看去。那昏黄晦暗的光芒像溺水者的手臂,绝望地从草原的边缘伸出来,高高举起,想要抓住灿烂的云霞,仿佛不甘心自己的沉沦。可暮色正徐徐涌上来,不可阻挡地将光芒吞没。
萨仁乌云走到教士身旁,轻轻说道:“你知道吗?这是草原上最美妙的时刻,既不是白昼,也不是黑夜,牧民们把这一刻称为卜瑞——生者和死者会在这段时间看到彼此,任何人在此时祈祷,都能同时让神祇和恶灵听到。”
教士一边努力理解着萨仁乌云的话,一边注视着眼前逐渐暗淡的光线。他从小就很迷恋黄昏,那种感觉像是走进一座暗房,他脑子里那些异想天开的幻觉,在昏黄光线的冲洗下,慢慢在现实的底片中显现出来,彼此叠加。
“来,我带你去看个东西。”萨仁乌云拽着教士的手,朝着夕阳落下的方向走去。
他们越过沟坎,爬上草丘。教士看到在草丘的顶上,矗立着一个大大的圆锥体石堆。它大约两米高,尖顶上插着三根柳条枝,石块彼此镶嵌得很巧妙,缝隙之间还夹着几条几乎褪掉颜色的破烂哈达,正随风飘舞。
萨仁乌云告诉教士,这种东西叫作敖包,是寄寓着神圣魂魄的神物,同时也是茫茫草原上的路标,为旅人指引方向。每个牧民路过时,都要停下来祈祷,并亲手添加几块石头或几捧土。此时黄昏笼罩,天地之间的边缘都模糊起来,唯有这个不知何时建起的敖包,形体依旧清晰,与周围格格不入——就像是混沌大海中的一座灯塔。
雕着花纹的皮靴踩在草皮上,萨仁乌云一步步走到敖包近前,从腰带里掏出几块形状各异的石子,虔诚地把它们一一塞进敖包的石堆里。要知道,在草原上,石块并非唾手可得,她一定是在白天赶路时就在刻意搜集了。
教士忽然注意到,这些石头的形状与他带来的动物颇为相似。最大的那块,拱起一条如同万福臀部的大曲线。次大的石头圆滚滚,如鬃毛完全展开的虎贲。其他的也各有神韵,能与这些动物一一对应。他数了数,一共是十一块,最后那一块石头的样子很像自己。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有些不安,想起从前读过的一些博物书籍,似乎非洲或南太平洋的某些原始部落会用这种方式诅咒仇敌。不过这个念头稍现即逝,这里是草原,萨仁乌云不会做这样的事。柯罗威教士虽然只与这个女子相处不到一天,但对她却抱有莫名的信任。
萨仁乌云并不知道教士的心思,她在敖包前认真地摆布着石块,嘴里还喃喃念诵着什么。过不多时,所有的石块都放入了敖包,使它的形状发生了一点点改变。
她起身对教士道:“敖包是一扇大门,走过它,你就能看到真正的草原。”
教士开口问道:“你现在要祈祷吗?”
萨仁乌云唇边露出一抹微笑:“不,我要跳舞。”
还没等教士有所回应,她舒展双臂,居然在敖包前跳起舞来。
她的舞姿相当缓慢,两条长长的手臂交替在半空划过,动作玄妙,体态婀娜,头上的小挂饰叮当地响起来。也许是黄昏光线折射的原因,以她白嫩的手指为中心,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涟漪正在向四周扩散开来。教士感觉,整个草原都开始变得不太一样了,模糊扭曲,仿佛一位失望的画家正在用抹布疯狂地擦去画布上的油彩。所有的东西都化为一抹含混的颜色,唯有萨仁乌云和敖包还保持着清晰的形体。
在迷乱中,柯罗威教士恍惚看到一个小小的黑影从敖包的石堆空隙里钻出来。它就像是缩小了几十倍的虎贲,先是探出脑袋懒散地晃动一下,然后跳出敖包,发出一声小小的嘶吼,朝着草原深处狂奔。那个深褐色的身影,很快就融入一片不断旋转的斑斓色彩之中,再也无从分辨。
随后其他动物的身影也纷纷跳出敖包,义无反顾地投入到旋涡中去。最后只有两个身影留了下来,一个体形巨大,似是一头大象,还有一个人影站在大象旁边。它们围着敖包转了几圈,似乎有些犹豫。
柯罗威教士的嗓子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想呐喊,却喊不出声音。萨仁乌云的舞蹈越发快速起来,似乎在催促它们。终于,那两个黑影相互依靠着,一步步离开了敖包。那一瞬间,它们的形体跟随周围的涟漪一起颤动起来,逐渐溃散、消融……
就在这时,夕阳的最后一束光芒奋力地照射过来,它们的身形一震,再度凝结起来。它们想要调转头,可萨仁乌云的舞蹈倏然中止,涟漪消失了,纠结在一起的色彩和形体再度散开。柯罗威教士从恍惚中恢复过来,整个草原已彻底落入暗夜之中。
“刚才一定是我的幻觉。”柯罗威教士心想。他定定心神,再次朝前看去。远处可以看到隐约的火光,那是护卫们点起了篝火。整个世界恢复到他所熟悉的样子。一直到现在,他都无法确定,到底是黄昏导致的恍惚,还是萨仁乌云施展了什么奇怪的法术。
萨仁乌云从敖包旁走开,双颊有些泛红,呼吸急促。她对着教士妩媚一笑,拖着他朝营地走去。—路上,她轻轻哼着歌调,脚步轻快,却没做任何解释。教士也不好意思去追问。
回到营地之后,那些动物一个个睡得很香甜,只有万福还醒着。她对刚才的异象似乎有所感应,直到教士摸了摸她长长的鼻子,她才发出一声安心的低号,继续埋头吃草。
“你会明白的,教士先生,晚安。”萨仁乌云钻进帐篷,把帘子挂了起来。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这个车队跨越了数不清的草原与河流,先后七次看到太阳和月亮,也看到很多敖包。然而那种幻象再没有出现过。
很快风景发生了细微变化,丘陵与山地逐渐增多,草原的颜色也渐渐斑驳起来。当教士第八次在清晨跨上马,迎着第一缕晨曦朝远方望去时,他看到一座巍峨的红色山峰矗立在地平线边缘。它的每一块石头都是红色的,像一团凝固的火焰,直冲天际。
无须言语,柯罗威教士一下子就明白了,那里就是赤峰,他的应许之地。
他泪流满面。这一段堪比摩西出埃及的史诗旅途,终于要结束了。
赤峰是一座奇特的城市。它首先给人留下印象的不是建筑,而是城市里洋溢着的一股奇特味道。这味道混杂着青草、牲畜粪便、烟土、火药和酥油,穿行于大街小巷,渗入每一户人家。即使你把窗户关紧,也无济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