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必如此,医生要保持冷静,冷静是理性之母。”他像平常那样教诲道。
孙希用力吸了吸鼻子:“我找来了一些樟脑与勃兰地酒调配,可以缓解您的腹泻,兼具退热功效。”
峨利生教授摇摇头:“你的用药没有问题,但我认为腹泻只是表征,我胸下位置很不舒服,很可能是心脏出了问题。很多案例显示,下壁位置的心肌梗死,会刺激到膈神经,造成肠胃道的异常反应。”
他的口气冷淡,简直不像是在谈论自己的病情,而孙希的嘴唇剧烈地颤动起来。倘若峨利生教授的判断是对的,那么他已经判了自己死刑。以现在的外科技术,绝无可能在心脏上动刀。
“我问你,腹泻反过来对心脏有什么影响?”峨利生教授像平常一样突然提问。
孙希对此已形成条件反射,略做思考便回答道:“腹泻失去大量水分,会导致血液黏度过高,造成动脉血栓……”
峨利生教授对这个回答还算满意。他努力呼吸了一下,灰蓝色的双眸看过来:“你有心事,而且与我的病情无关。”
这不是疑问句,而是个陈述句,他的敏锐,丝毫不因病情而减弱。孙希只好硬着头皮,讲起了他和邓医官在坟前的辩论。虽然那场辩论被易乃谦打断,但孙希总觉得自己输了,因为他想不出如何反驳邓医官,也不知道真正的答案。
你们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到底图什么?邓医官的声音再度响起。
峨利生安静地听完,淡淡一笑:“我还记得Thomas你第一天到医院的事。你和方三响、Jane三个人,路遇一个脖颈动脉被割开的伤者,把他送来医院。我问你,你救他的时候,有没有计算救他能带来什么好处?”
“哪里顾得上啊?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就想着赶紧把他救过来。”
“你看,你遇到病人,会有一种冲动去拯救他。你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也不知道救他对你有什么好处,但你就是有冲动,为什么?”峨利生把手按在胸口上,“因为医学不只教会我们救人的技术,也赋予了我们一种救人的天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医术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利他本能,希波克拉底誓言不过是这种本能的症状罢了。你还记得王培元教授爱背的那段‘苍生大医’吗?”
孙希点头,那是孙思邈的《备急千金要方》第一卷的内容,在蚌埠集时,王培元为了鼓舞士气背诵过,还是他亲口翻译给老师听的。
“那一段话,我真的很喜欢。‘见彼苦恼,若己有之’,这说的不就是医者的责任与共情吗?可见无论东方还是西方,真正的医者,心意都是相通的。你的祖先是一位好医生。”
“你还记得我们去球场路时的那场谈话吗?”
孙希点点头。
“你问我,为什么选择来中国……”峨利生教授说到这里,居然面露腼腆,“说实话,我当初决定来中国的原因,并不怎么高尚。我狂热地崇拜老师奥斯特教授,他曾说过,一位良医应该拥有狮子般的勇气,可以直面最恐怖的事物。中国在丹麦人眼里,是一个充满病菌与古怪的蛮荒之地,如果我连中国都敢去并通过考验,说明我的勇气完全合乎良医的标准。”
孙希能理解老师为什么有点羞涩,原来他年轻时也那么轻狂不着调。
“那么您现在不惧怕了吗?”
“不!这个词不够准确。”峨利生教授辩解似的提高声调,“经过这些年的观察,我认为这片土地不需要去恐惧,它需要的是去理解。我始终无法喜欢王培元喝茶不放糖与奶,我也不明白沈会董与中国官员打交道时的古怪逻辑,但我能感觉到他们对于生命的珍视,以及对这片土地的热诚。孙思邈与希波克拉底对医道的理解,并无分别。”
“还有你们,这几年你们几个经历了很多事,包括这一次来武昌,从你们身上我听到了强烈的心跳,那是狮子的心跳,多么美妙。能拥有这样心跳的土地,又怎么会让人恐惧呢?”
“教授……”孙希感觉他的口吻像是在做临终忏悔,双眼乞求他不要继续说下去了。
峨利生教授伸出手,放在孙希的手背上,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少见的情绪:“我因为误解而来到这里,在离开这个国度之前,我希望能培养出至少一位独立执刀的本土良医,让这里的生民多一分希望,也让外界少一分误解。”
孙希感觉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嗓子眼。自己去英国的打算,居然被老师觉察到了。他不敢直视老师:“可是……我辜负了您的期望,我没有勇气去替您在尸坑里检验,我没有勇气跟老方和英子说实话,我没有勇气去拒绝冯大人的要求,我……我没法通过您的考核!”
峨利生教授淡淡笑道:“Thomas,你有一双稳定的手,更重要的是,你有一颗善良、悲悯之心。勇气和其他物质一样,不是凭空而来,而是用这些基本品质化合而成。你是我留给这个国家的礼物,不要让我失望。我的尸检解剖就交给你了,你可以验证一下心梗导致腹泻的猜想……”
“我……我……”
“另外,我还有一个想法,不过恐怕没机会去研究了,我把它作为留给你的最后一个课题。”峨利生教授吃力地转动着瞳孔,“这一次战地救治,医生实在太匮乏了,很多伤员是死于等待之中。如果能够设法改善一下救治流程,也许就能多救一些生命。”
峨利生教授闭上眼睛,再次吟诵起“苍生大医”来。他的发音很流畅,明显是下了苦功夫:“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如此可为苍生大医。大医……”
峨利生仿佛觉得自己发音不够标准,勉强重复了一次,旋即彻底沉默下去。只有那只瘦弱的手掌,依旧覆在孙希颤抖的双手之上。
在外面不远的大街上,方三响和姚英子正各自拎着一个药箱返回医院。快接近小楼时,两人突然感应到什么,抬起头,只见医院楼顶那一面飘扬的红十字旗,正被一个人影缓缓降下到旗杆的中间位置。
两个药箱齐齐坠落在地,姚英子捂住了嘴,方三响双手抱住了头。一个小报童恰好从他们两人身边经过,童稚嘹亮的声音在整条街道上回**:
“号外,号外,今日起义十四省代表与袁世凯特使齐集南京,南北和谈,共议全新国体。共和宪政,实行在望!”
三人后续事迹,请看第二部《大医·日出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