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邮政门厅里充斥着烟尘,呻吟声四起。尤其是靠近窗边的几个倒霉鬼,浑身都被震碎的玻璃碎片扎伤,看起来如被活剐了一样。黑暗中,姚英子隐隐听到陶管家在喊她的名字,这像是触动了某个开关。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那枚炮弹若是再偏个几十米,这一屋子人很可能就全完了。
更可怕的是,谁能保证只有一枚炮弹落地呢,接下来会不会还有?
这才是战场最恐怖的地方,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所以你始终会惦记,始终惶恐不安,这种未来的极大不确定,才是最令人恐惧的。
在这一片混乱的黑暗中,一个挺拔的身影率先起身,冷静而嘹亮地喊道:“所有人就近检查伤员,优先救治重伤!”
听到张校长中气十足的声音,姚英子稍微放下心来。张校长是赤十字会的主心骨,可不能有什么闪失。张竹君分辨出了姚英子的位置,走过来把她轻轻拽起:“听着,英子,让自己忙起来,唯一可以战胜恐惧的办法,就是让自己忙起来。”
姚英子握着张校长的手,感觉一股力量源源不断地传过来。她一咬牙,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迅速找到附近呻吟声最大的一名伤员。
伤员的胳膊在刚才的混乱中骨折了,姚英子没别的选择,只得先帮对方贴墙扶好,在腰间抽出一条三角布带,一边从腋下季肋部绕过胸背,一边绕过肩膀与腋窝,拉向锁骨上凹,打了个漂亮的纽扣结。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毫无迟滞。
须知战场上最多的伤情不是弹片伤或枪伤,而是炮弹冲击波造成的骨折。姚英子这几天没日没夜地处理骨折病号,已经熟极而流了。
在张校长的指挥下,其他赤十字会的同伴也纷纷站起身来,好多人脸上还挂着泪水,就已经忙着去救治旁边的伤兵与市民。一股与战场气氛迥异的勃勃生机,在这间漆黑的邮政厅里弥漫开来,一直延伸到厅外挂的那面满是弹孔的赤十字大旗上。
赤十字会忙了足足一宿,直到天色初亮才算初步恢复正常。万幸没有造成人员直接死亡,但有一个伤兵的肠子被震出腹腔,已出现身体发热的感染征兆,恐怕撑不了太久。
伤口一旦感染,药石罔效。张竹君也没有办法,只得给他注射了一剂鸦片酊,至少不会死得那么痛苦。她忙完这些,叫了姚英子走出邮政总局,去观察周围动静。
邮政总局右侧本有一栋民房,如今却变成了一片废墟,显然这里是昨晚炮弹的落点。
“这些冇口齿的清狗,明明已申报这里是中立区域,可他们还敢打炮过来!”
张竹君红着眼圈,狠狠地骂了一句。姚英子疲惫地叹道:“这么持续下去,人心惶惶,大家根本就没办法安心诊治。”
她灰头土脸,双手虎口处有深深的勒痕,那是包扎了不知多少次的印记。
“黄兴他们到湖北军政府三天了,也不知何时能反攻过来。”张竹君先是喃喃,旋即又摇摇头,不能把希望全寄托在别人那里,“看来还得去跟清军交涉一下,我们这几天也救了不少清军伤兵,他们总不能翻脸不讲情面。”
两人正谈着,忽然从路对面跑来一个人。这人穿着灰蓝军装,头戴檐帽,右胳膊上扎了一个红黑两色袖标——这是汉口军政分府的标志。汉口的革命军都归他们指挥。
这人跑到邮政总局门口,先被眼前的惨状吓了一跳,然后满脸惭愧地说:“这时惊动张女士实在抱歉,可我们有个标统昨晚胸部中枪,情况危殆,非您去不能救。”
张竹君一听是胸部中枪,二话不说,转身吩咐姚英子去准备相应器械药物,顺便问起局势。那人摇头叹息,说清军放了狠手,烧光一处,清剿一处,革命军被挤压得无法立足,估计撑到明天,就只能撤退到汉阳去了。
张竹君顿时深为忧虑。革命军这么一撤,汉口尽数被清军占领,那么赤十字会收容的伤员可怎么办?
她们这几天收治了六十几个病人,除去少部分居民和清军伤兵之外,大部分都是革命军士兵。以清军的匪气,很有可能会不顾中立,把这些伤兵全数虐杀。
恰好姚英子把药箱拿了过来,张竹君接过挎在肩上,把自己的担忧说了出来。姚英子将信将疑:“《日来弗公约》禁止虐杀放下武器的士兵,他们昏了头了敢这么做?”张竹君冷笑道:“清军把汉口都快烧成白地了,你觉得他们会突然变绅士?”
她用力拍了拍姚英子的肩膀:“英子,我眼下要去救人。你代我去找一下对面的指挥官,一定要讨一个保证来。”
“啊?我……我……”姚英子从前都是在校长的羽翼下做事,现在突然要独立去执行任务,还是一个关乎百多号人生死的任务,她顿时乱了方寸。
可惜张竹君连宽慰她的时间都没有,挎好药箱,匆匆离去。
姚英子别无他法,只好稍做梳洗,把方三响送她的头巾戴上,准备硬着头皮出发。陶管家坚持要陪同,还把胎毛笔拿出来,让她揣在自己怀里。姚英子满脑愁思,实在顾不得拒绝,只好应允。两人高带着一面醒目的赤十字旗,离开驻地。
汉口血战已经进入十月的最后一天,巷战仍旧激烈无比。他们越朝着清军后方走,心中越惊。清军为了清剿革命军,几乎把半个汉口夷平了。只见沿途处处是断垣残壁,许多妇孺瘫坐在冒着黑烟的废墟中哭泣。姚英子甚至见到在一处路口旁竖起了一排木架子,上面捆着几个被俘民军士兵,下腹部一片血肉模糊,脏器几乎全被掏空。几个得了痨病的人趴在架子底下,拿着馒头蘸泥土里的血吃。
看到这番情景,她一阵恶心,暗暗下定决心,绝不能让赤十字会的伤员落到这般境地。说来也怪,决心一下,慌乱之情反而减少了。
在这面赤十字旗帜的庇护下,姚英子和陶管家一路有惊无险,很快便抵达了距离邮政总局最近的一处清军指挥部。这里驻扎的,是第五镇二标下辖的一个营。自从清军攻克循礼门之后,这个营部就前移到了战线边缘,驻扎进了江汉路上的中英药房。
陶管家告诉姚英子,这家中英药房听着像洋行,其实是上海几个商人合资建的,如假包换的中国资本,去年刚在汉口开了这家分店。业务未及开展,却赶上这么一场战事。
“其实谈判让我去就好,小姐你不该来。兵营是大凶之地,女子进辕门不吉利。”陶管家小声埋怨道。
“我才不讲究这些呢!重要的是把事情给办了!”
“嗐,我是说他们,很多大头兵忌讳这个。”陶管家无奈地解释道。姚英子更不乐意了:“那我偏要闯一闯。若没有不吉利,说明这是对女子有偏见的迷信;若真的不吉利……那说明他们会打败仗,也挺好哇。”
陶管家听了,一时无语。为了避免这位大小姐乱讲话,他主动上前向哨兵说明来意。哨兵一听是赤十字会的,立刻把他们带去了大班办公室。
这间办公室颇为气派开阔,水晶灯吊顶,一水儿的西洋家具。不过此时大班桌面上铺满了军用地图,七八名穿着马靴的军官正围拢一圈,指指点点。其中明显处于中心位置的是一个身披斗篷的年轻军官,他的右臂被白布条吊起,面色苍白,嘴里叼着一根烟卷却没点燃。
马弁过去恭敬地喊了一声“管带”,低声说了一句。那军官剑眉一扬,先朝这边瞥了一眼,左手一掀斗篷,当即走过来。陶管家赶忙起身,清清喉咙正要开口,姚英子先“啊”了一声:
“怎么……怎么是你?”